塞背手·抓拿片·心里明白

郑 颖 “塞背手”是家乡四川安岳的一句土话，广义的理解是“秘密地给予好处”，狭义的理解是特指一种行为，即在当事人和他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家庭主妇在当事人的饭碗中秘密地藏上更好的吃食。

这显然是物质匮乏年代的产物。只有很少的美食，只能给最重要的那个人，但又不能让其他人察觉。操作的人心里多少有点内疚，但她又没有更两全的方法。得到这秘密好处的人要心领神会，不然就会穿帮，那实在是令人尴尬至极的一件事了。

我小时候，就干过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尴尬之事。寒假临近结束，作为教师的父母需要提前返校准备开学，每年的这个时候，我可以有一周的时间跟随父母去到他们教书的乡村学校玩耍，因为我所就读的幼儿园还没有开学。父亲好交友，和学校所在地生产队的何队长关系很好。何队长知道我来了，一定要请我们全家去吃饭。我也特别乐意去，因为何家的幺女只长我两岁，半天下来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伙伴。掌灯的时候开饭了，虽然何家妈妈是乡村里少有的能干主妇，但桌上也无非是些萝卜豆腐小荤小菜，每人一碗红薯焖饭，父亲和何队长另有花生米熏干下酒。我吃着吃着发现有些异样，饭下面怎么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使劲扒拉了几下，发现碗底有一摞子红白艳艳的腊肉片，当时就惊呼了出来：“腊肉！”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朝向了我，包括队长家的三个孩子。为了证明自己的发现，我还夹起来一片展示了一下。我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盯着我沉默不语，一个五岁的孩子看不懂那些愠怒、惭愧、尴尬和嫉妒的目光，但却牢牢地记住了这一幕。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塞背手”，却再也没机会吃过第二次“塞背手”的饭。

至于“抓拿片”，我不知道这是一个广泛存在的词汇，还是我家独有的一个词汇，只觉得它是跟“塞背手”相对应的一个行为，同样都是额外的好处，一个是秘密的，一个是公开的。我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外婆在做饭的时候，尤其在做好吃的时候，会在起锅之前或装盘的时候，拿出一块、一片或一条来，喂到守在旁边的小孩嘴里，比如说刚炸好的一条酥肉或者刚切好的一片香肠。时间久了，小孩学会了主动出击，会在大人切的时候，自己跑去案板上抓来一片尝鲜，对这个小孩来说，这种行为，就叫吃“抓拿片”。外婆性情温和可亲，对小孩子十分宠溺，用家乡话说叫做“惯饲娃娃”，所以我从小被培养起吃抓拿片的习惯，知道这天有好的吃，饭快做好时就往厨房跑，自然不会无功而返。我母亲对我和姐姐管教严格，但唯有在吃“抓拿片”这件事上对我们放纵有余。我打小不爱吃炒鸡蛋，却因为从小守在灶边吃“抓拿片”，养成了从锅里挑一块刚炒好的鸡蛋来吃的习惯，只有那样，才会觉得炒鸡蛋好吃。为着我这被惯坏了的“恶习”，每当家里吃有炒鸡蛋参与的菜肴时，常常会听到母亲在鸡蛋快炒好之前大喊一声：“吃抓拿片的，快来！”我就飞奔着跑进厨房，从锅子里夹出一块金灿灿热腾腾的炒鸡蛋来。一旦炒鸡蛋与其他食材配伍被装进盘子，我就对它视而不见了。

大学的时候，一位同学来我家做客，看我母亲切卤牛肉，一边切我就一边抓，惊讶得目瞪口呆。“她就觉得这会儿才是最好吃的！”我母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是的，刚切开的一片肉，或刚炸好的一个麻团，肯定是比在盘子中摆放好了、再端上桌面的要好吃几分，这是懂吃的行家们都明白的一个道理，但这里面更深的一层，却是这放纵里所蕴含的爱，还有什么比爱更加美味的东西呢！

外甥女四五岁期间有一段时间不好好吃饭，每天吃饭都要各种哄，让人心力交瘁。有一天母亲大人突然灵机一动，只给小朋友端来一碗白饭。小朋友好奇心上来了，因为每次都是花花绿绿一大碗，为什么今天只有一碗白饭呢？疑惑着用勺子扒拉了几下，发现白饭下面居然埋着五颜六色的鱼虾蔬菜，立刻兴奋了，问母亲为什么此前都是饭在下面，菜在上面。母亲把遥远年代的“塞背手”故事给她深入浅出地讲了一遍，怕她听不懂，把“塞背手”临时更名为“心里明白”。结果这一顿不用人喂，小朋友自己把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并且从那以后，还常常自己主动要求吃“心里明白”，且每吃必净，如此，终于慢慢地步入到了好好吃饭的正轨上。如今，不好好吃饭的小朋友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常年生活在地球的另一边，每每电话里问到最想吃家里的什么东西时，回答一定是姥姥做的“心里明白”。

关于爱，每一个孩子，其实都心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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