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稀奇”
□刘元尚
1952年初夏，父亲刘坤荣到遂宁专区出席劳动模范代表大会回来，喜气洋洋地告诉我们：“我看到电影了！那才叫稀奇哟，里面的人物活灵活现的，打仗时还有飞机大炮坦克汽车。毛主席还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大家招手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活了几十岁，这回硬算是看到稀奇了。”
父亲是我们村第一个看到电影的人。他逢人便讲这个“稀奇”，大家都向他投来尊敬而羡慕的目光，更想也能看到他讲的那种神话般的“稀奇”。可那时候，听说遂宁专区都没有电影放映机，劳模大会上放电影的机器和影片还是从川北行政公署送来的。要想在我们那偏远的安岳山沟沟里看到电影，在当时可真是痴人说梦。
1954年初春的一个中午，突然从村办公室的“土广播”里传来了令人惊喜的好消息：“今天晚上，街上要放电影！请大家早些吃晚饭……”“又是上次安岳县文化馆来放的那种土电影吧？”有人开始怀疑了。“这次可不是幻灯片了，就是刘劳模讲的那种有飞机大炮坦克汽车打仗的真电影了。”村里的“权威消息”打消了大家的疑虑。
村里一下子沸腾了，人们奔走相告，都盼望着早些天黑。连我那不爱凑热闹的姑母刘坤媛也激动起来。太阳还没下山，她就约上邻居大嫂，拿上板凳兴致勃勃地上街看“稀奇”去了。由于去得太早，街上三圣宫庙坝子里，只有几个追逐打闹的儿童。她俩向儿童打听放电影的事，儿童指了一下坝子中间桌子上安放好的电影放映机就跑了。两人想把“稀奇”看得更清晰一些，便把小矮板凳安放在放映机正前方。
夜幕降临，崎岖的乡间小道上，路人如织，火把如潮。很快，三圣宫庙坝子就挤满了人，拥挤的观众站立不稳，东摇西摆犹如麦浪涌波。幸好姑母她们有放映台遮挡，周围又有站得老高老高的观众严严实实地包围着，才十分安全。
随着发电机一阵轰鸣，只听放映台上“咔”的一声脆响，一盏电灯陡然间发出了璀璨夺目的耀眼光芒，就像天上掉下了北斗星，送来了山乡从未见过的光明。观众一惊，顿时嘈杂喧闹的现场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少倾大家才回过神来，又是一片狂欢喧嚣：“啊！电灯电灯。”“呀，好亮好亮！”“一颗绣花针掉在地上肯定都看得清楚。”“一个鸡蛋大小的玻璃丸子，会发射出这么大的亮光来，稀奇！”……
影片叫《两家春》，是宣传婚姻自主题材的作品。影片中，一个光鲜亮丽、心灵手巧、落落大方的农村女青年，在父母的强势包办下，嫁给了一个还要她把尿把屎的小“丈夫”。剧情起伏迭宕，又悲又喜，妙趣横生，扣人心弦。
姑母她们两双眼睛死死盯住放映机。唱歌、讲话的声音很宏亮，连放映机上片盒转动时发出的“嚓嚓”声也听到了，可就是没看到一个什么稀奇的影子。她们对场内观众时而发出的朗朗笑声，时而又发出的低微抽泣声感到莫名其妙。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大嫂再也“看”不下去了，对姑母说：“满姑，我怎么啥也没看见呢！”“我也是啥也没看见呀！”“到处这么黑古隆咚的，有个哪样稀奇的哟！”
她俩好不容易才挤出重重“包围圈”，在庙坝右侧正巧碰上我父亲。父亲俨然是一位看电影的老行家，当他得知姑母她们只看到放映机上两个“轮子”在转动时，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他用手一指挂在戏台上的银幕：“你们看看那是啥子？”大嫂立即踮起脚尖，透过人群缝隙一瞥：“呀，看到了看到了，硬还是‘稀奇’哦，好大一个一个的人影子哦！”她二人这才如梦方醒，迫不及待地找了一个略微松动一点的地方，站上凳子再踮起脚尖，看了个够，有时还跟着剧中人或笑或哭。“唉，只可惜少看了一大段！”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姑母说，“凳子太矮，我们被周围的人挡住了，才没发现‘稀奇’在后面戏台上。”
时光飞流，岁月匆匆；山乡巨变，日新月异。
1992年春节，我携妻小回阔别已久的乡下老家。一路上，只见过去的羊肠小道已变成了宽阔坦途，拉近了外迁儿女与故土的距离。车轮疾转，我耳畔仿佛飘掠着时代腾飞的呼呼风声。汽车穿过纵横交错的沟壑，径直开到了老家院坝里。
山乡沉浸在一派生机勃发、万象更新、祥和喜庆的浓烈氛围之中。我儿时住过的低矮茅屋，已梦幻般地变成了三层小楼，客厅卧室、厨房饭厅、厕所浴室、电灯电话一应俱全。
父亲虽已年近九旬，可还耳聪目明，语言流畅，思维敏捷，精神矍铄。他告诉我们：“我不想爬楼梯，就住在这底层，这里看‘电影’也方便。”我那小侄孙，手里拿着电视机遥控板，得意地东按一下西按一下，似乎在向我们展示他很会摆弄电视机。
父亲感慨地说：“过去，三四十岁的人都还不会看电影，还闹出了只看到片盒子转动的笑话来。如今三四岁的小娃娃都可以把‘电影’指挥得像耍把戏，你们说‘稀奇’不‘稀奇’呀？过去要盼年盼月才摸黑上街去看得上一次电影，走夜路还要打火把。如今家家户户都有这种‘小电影’。只要把那小板板一按，片子就出来了，比孙悟空的变化还来得快。我活了快九十岁了，这后半辈子硬还看了不少‘稀奇’……”老人家讲的一连串“稀奇”，引得大家都开怀大笑。笑声从肺腑里迸发，笑声在山乡里荡漾。
父亲九十多岁时过世，他老人家已经离开我们多年，他所说的“稀奇”这些年又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如今的我们，日子过得越来越甜蜜惬意，想起父亲说的“只要你们越过越好，越过越‘稀奇’，我就放心了”，我们特别感恩这个时代，特别感恩党和国家，特别感恩改革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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