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中坡往事
上世纪70年代的安岳县城，仿佛只有巴掌大小，从城头走到城尾，就一根香烟的功夫。环绕县城有一条泥石铺成的围城公路，民中坡儿就处在围城公路的外侧，位于县城西北角的安泉山与龙顶凤山的老鹰山脉前端交汇处，是一块风水宝地。一条陡峭的石梯从围城公路往一座土坡延伸上去，一所民办中学就建在这座土坡上。于是，这个地方，就被安岳人称为“民中坡”。
解放前，民中坡上有一座龙王庙，是安岳县城九宫十八庙之一。龙王庙供奉的是四海龙王，如遇久旱不雨或久雨不止，百姓们就会齐聚龙王庙举行法事，烧香祈愿，以求风调雨顺。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将龙王庙改建为民办中学。我是在1978年秋季小学升初中时考入这所中学的。凡是就读这所中学的学生都很骄傲，感觉自己依傍了龙脉，仿佛就成龙的子孙了。
民办中学的四面八方都有崎岖的小径上山进校，开放式的校园没有围墙，也没有学校大门，也从未看见过学校的招牌。沿县城小西街，登数百梯坑洼不平的石阶，直达学校操场，那石阶顶端就算是学校的正大门。杨槐树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树、藤和其他植物紧紧环绕在学校周围，天然形成的荆棘刺藤就成为了学校的“围墙”。“围墙”外的东边西边与城郊公社的汪家沟、喻家沟的庄稼地紧紧相依。往内看，民中坡是城市的一部分；往外看，民中坡就是农村的一部分。幽静、开阔、无羁无绊的民中坡成为数百名少年学习成长的乐园。
其实，作为乐园的民中坡儿比较荒凉。一排平房教室，一个泥巴土的操场，操场上有一个篮球场，旁边有一副双扛一幅单扛，两台石砖结构的乒乓台，一个沙坑，这些组成了一所中学的全貌。学生开展体育运动时，篮球、排球、乒乓球经常滚落到山脚下树笼杂草中。荒凉的民中坡并不荒凉，因为这里数百号人的心中充满绿荫。每一堂课，都在播下希望的种子，那些复杂的方程式，那些优美文字描绘的人文风景，那些从琴键上和口腔里飞出的音乐旋律，那些在操场上碰撞出的呐喊和笑声，都构成了民中坡上绿树成荫的精神世界。
教我们年级的老师，大多是老三届的高中毕业生，是经过“文革”后走上讲台的，他们都坚守着知识分子的良心。上语文课的彭老师，身材高挑，清瘦。在我眼里，他细长的右手指，基本上就两种颜色，一种是香烟熏黄的颜色，一种是粉笔的颜色。课堂上，他喜欢用食指和中指夹粉笔，像夹一支香烟。他讲课常常忘记自己，沉浸在课文的意境中。记得有一天上《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一课，念到焦裕禄去世年仅42岁时，他头望着天，许久没有说出话，几颗豆大的眼泪滚下了脸庞。这个场景给我极大震撼，我永远不能忘怀。彭老师喜欢上大课，让两个年级的学生把课桌搬到操场上，他用自己编写的腊刻作文辅导材料《春苗》，教大家写作文。那个场面，既新鲜又热闹，有强烈的仪式感，成为民中坡上一道风景。
教我们数学的是安老师，戴一幅高度近视眼镜，那镜片一圈一圈的，仿佛比他的头还重。他带领我们在无数方程式和定理组成的数学世界里跋涉，用一道又一道难题弄得我们头晕转向，又让我们品尝到破题后的喜悦。如果安老师没兼上我们的音乐课，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想到在纷繁公式里穿行的他，竟然具有音乐方面的才能。安老师兼教音乐课，他边弹风琴边领唱：“小小环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然后摇头晃脑讲解歌词的深意，并讲解音乐的时代背景，让我们知道音乐课不仅仅是唱歌。从安老师的音乐课里走出来，回到数学课堂上，那黑板上的阿拉伯数字在我眼里，都成了一串串美丽的音符。
民中坡上，除了上课学习，还要开展勤工俭学活动。校办工厂隔三差五点炉生火炼毛铁，制作翻砂零配件。参加活动的同学搬运焦炭、废铁，学做沙盘模具。吴老师头戴草帽、墨镜，身穿劳保服装，像一个策马扬鞭、声震沙场的将军，指挥将士们“拼杀”——“加铁不能过多。”“鼓风机位置摆正。”“端铁瓢不要晃动。”“小心铁水烫人。”……由于我把炼铁当成好玩的游戏，注意力散慢，有一次差点把铁水弄翻，吴老师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工具，一声断喝：“搞啥子名堂！”我心里一惊，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扭头就冲了出去。下课了，吴老师找到我，语重心长地说：“你们都是些娃娃，你们在学校，在我们身边，如果没有把你们带好，出了事，我们就对不起你们的父母，别怪老师吼了你……”望着吴老师诚恳的面容，我心里一热，一种学校如家、老师如父母的感觉涌上心头。
荒凉又不荒凉的民中坡上，流淌着一个又一个平凡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创造着属于民中坡的奇迹，让民中坡儿成为了被记忆膜拜的圣地。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民中坡上，师生教职员工不足400人，在我所在的那一届，却为安岳中学高中重点班输送了100多名优等生。从这一届走出去的学生中，有人考上了清华大学、浙江大学、国防科大、西安交大等名牌大学，造就了一批栋梁之材。从该校毕业的邓李才学长以优异成绩考上四川大学物理系，后留学意大利，成为我国著名的天文学专家。从民中坡上，还走出了国内有影响的建筑设计师、航天航空人才、地质专家、医学、法律、电子科技精英。
时过境迁，民中坡上这所民办中学已经并入安岳县职业中学了，民中坡的老校址不复存在。辛勤教育过我们的老教师，很多都已不在了，健在的老教师也很少见到了。在我的心里，至今还留着他们的余温。
民中坡上那棵高大威猛、枝繁叶茂的空心黄桷树，已经淹没在鳞次栉比的城市楼房中了。那是一棵需三个大人牵手才抱得住的大树。这棵黄桷树矗立在学校的操场上，树干虽然空心了，却依然支撑起挺拔的生命，成为我们笔下的树神。黄桷村经历四季更替，面对风霜雪雨，严寒酷暑，无怨无悔，见证了老师们脸上慢慢出现的皱纹，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意气风发的学生。民中坡上到底是先有黄桷树还是先有龙王庙，现在谁也没法考证清楚了。斗转星移，潮起潮落，黄桷树也有老去的一天，但它“根之茂者其实遂”“不是虚心岂得贤”的形象，会永远在我的记忆里绽放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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