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炼雪淬的诗思 张新泉诗作赏析
□ 蒋涌(自贡)
篱笆
象征性而已
不在乎你看我晨练
——肌肉还赳赳
马步有点罗圈
一头耀眼的白发
我叫它万古雪,千岁寒……
至今没有登过长城
又高又厚的石篱笆
里里外外,都曾是
谁谁谁的江山
面对金杯、花环和绶带,首届鲁奖得主、中国诗人张新泉始终不失一份布衣诗人的内敛与谦卑。他给自己定位“在低处歌唱”,他知进退,懂分寸,暗忖“站在墙头打鸣的公鸡,毕竟是少数”。他像一位拭汗锄禾的耕夫,其旷野嗓门与“爱上层楼”甜腔存在差异与疏离:
“我想我注定是民间土著,离垄沟最近,离宴席很远……”
立足民间,张开凡眼,把岁月拉长,让霸业缩短,一首《篱笆》不改诗人的本色,真音,融诗歌、故事、图画于一体,乐观豁达地似轻描淡写又笔力千钧地娓娓道来,一个晨练老人的血性与淡定跃然纸上。
作者观今鉴古,自嘲一番,诗笔往大地的边际遥遥一点,说起一些不挨边的事情,“至今没有登过长城”,没靠近“又高又厚的石篱笆”,不知道“里里外外,都曾是\谁谁谁的江山”。是的,几多姓私的朝代的帝王霸业已灰飞烟灭,留作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远不及一个烤薯、一碗烧酒更合胃口,更宜于居家度日。
张新泉把诗写得像邻里的面孔,熟得不能再熟,添一字多,减一字少,浅白蕴含深邃,轻松暗透力道,铺陈与凝炼,俱是恰好。
某牯牛
像某人,或者某个火药桶
说话的是饲养它的老农
说它曾经将炸雷吼成哑巴
瞪眼时,吓退过大风
除了帕瓦罗蒂,它瞧不起
所有文化人。纵是你给它
一车青草加一首获诺奖
的诗歌,它宁肯打喷嚏
也决不张口朗诵
母牛说,它做爱时
也怒气冲冲
这是一首充满情趣的绝妙好诗,它的象征意义可以辐射古今远近,诗人以调侃口吻道出某类个性,套到畜生身上,套到某人头上,都一定找得到“对号入座”的活灵活现的某一个对象,说它像某个物件就是某个物件,像某只畜生就是某只畜生,像某条汉子就是某条汉子。
脾气暴躁得如一碰就响的“火药桶”,无知无畏又低得不能再低的欲望,高得不能再高的嚣张,真是把某类自以为是的倔强揭示得入骨三分,一首诗的容量大过一部叙事精彩的长篇小说,几乎句句、段段令人过目不忘,张口“将炸雷吼成哑巴”,瞪眼“吓退过大风”,无知傲视有知,唯我独尊地目空一切,诗人笔下字字搞笑又处处悲悯。
结尾一句,援引最亲近者的一番最可信的数落,点亮一个“诗眼”,使读者捧腹之际环顾四周,尽可手指面前某某直白:“像他!”写实,不写僵;写虚,不写飘。精当的夸张,合理的想象,诗人大展翻云覆雨手,藏巧于拙,变拙为巧,俨然集“诗星”与“笑星”于一身。
刘光棍小记
古镇棺材铺守夜人
包吃住,无底薪
店里有地铺,冷
他便把棺材当卧榻
打鼾之余,也哼小曲抒情
某夜小偷进店光顾
撞见他出棺小解
被当场吓晕……
刘光棍最后无疾而终
资深棺人,躺得合辙押韵
老板顺水放舟,棺随人去
鉴于身世不详,有名无姓
便用白灰刷九字于墓前:
刘光棍睡此,妇女勿近
诗人写人物传记,才高八斗,冷笔墨,热心肠,苍生的寒微与悲怆,世事的无奈与无常,寥寥数笔,斑斑泪滴,胜似万语千言。
守夜人,而且是守棺材铺,睡地板,冷;睡棺材,霉。冷暖之间,饥饱之间,安危之间,权衡轻重与得失,命运重轭下别无选择的选择,连小偷也后怕的一幕,被诗人信手拈来,化作一柄刺破道貌岸然、戳穿信口雌黄的尖刀,那些伪善的话语与严酷人生两相拼配,好比一团包不住纸的萤火。
诗人充当了一位深入现场的神探,丝丝入扣地推诗解谜,如林诗派中,张新泉创造一个风格独具的传奇,诗作叙事与抒情同为一体,抒情隐于叙事,叙事传递意绪,假使司马迁握的是一支写史的诗笔,那么,张新泉则是写诗的史笔,他以诗驭事载史的达意,仗义为身无一文、一屋、以棺御寒与寄宿的卑微者立言,而不为缙绅豪门之侧目所左右。
《刘光棍小记》妙语连珠,交代刘光棍身世——“古镇棺材铺守夜人”,身份——“资深棺人”;形容老板天良未泯——“顺水放舟,棺随人走”,白灰刷出墓志铭——“刘光棍睡此,妇女勿近。”
一首诗歌的高下,实质上是检验语质锤炼的功夫优劣,张新泉以一纸冷幽默,显示出笔头的硬与辣,一个乡土史典的另册也攀不上的卑贱身,张新泉捧出一个诗侠的贞诚肝胆,给予他生之悲悯、死之庄重,将其平生的穷困潦倒如拂尘收灰囊括诗中。
风在吹
许多朝代都趴下了
尘世太脏,还得使劲吹
把众多纸做的泥做的冠冕吹破
送鳏夫寡妇入洞房
让不朽与永恒统统作废……
我含着的这缕风
是专门给箫和埙的
天低云暗时,替一些人和事
唏嘘,流泪
张新泉常常默默闪开,任那些推搡他人、抢登台阶的去占据舞台中心,独立于喧哗与骚动之外的寂静带,他的书写每每是“不存在”的“存在”,“不在场”的“在场”,以诗笔的干净去抵御车马扬尘的肮脏,以不参与“破事”“烂事”的“不作为”,去展示步入高傲诗境的“作为”。
《风在吹》借助箫和埙乐手口含的一缕风,寄托出一种扫室、扫道的高旷志节。逝波滔滔,千载以远帝都迁徙,霸业流转,草没古道,多少赫赫威名已销声匿迹,何况那些自命不凡、不朽的说词,及其自制、自戴的冠冕呢?一个人,间或一个诗人、艺人的洁癖,本质上是自爱与自惜,然而,面对苍茫大地、无垠宇宙,一缕口含之“风”又有多少能量呢?唯有被各路无常搅得“天低云暗时”,徒劳无功地“替一些人和事唏嘘,流泪”。
一己之功,一诗之力,甚微,但对美好的“人和事”的期待,却是辈辈代代无穷已。诗人之悲慨,亦可“瞬间”进入“永恒”。当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陈子昂,今日“送鳏夫寡妇入洞房”的张新泉,隔代之痛,隔代之盼,如歌如诉,异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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