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善读石 (组诗)
◇李自国
猎羊与马队的对话
一个猎人在执弓，在捕猎黄羊
一群骑马者在执弓，在捕猎黄羊
——黄羊，黄羊，天地玄黄
你流落异乡远行，留守的羔羊满腹忧伤
一个猎人在执弓，在捕猎盘羊
一群骑马者在执弓，在捕猎盘羊
——盘羊，盘羊，你盘山涉水而来
你的羊角被黑夜吹响，你的泪水被白昼吟诵
河流的清白得到了释罪者的宽恕
滴血的蹄印，盛开你迷途难返的花朵
一个猎人在执弓，在捕猎北山羊
一群骑马者在执弓，在捕猎北山羊
——北山羊，北山羊，你的欲望在草原疯长
雅布赖群山将信仰照亮，你目睹了
石头的飞翔，目睹猎人与马队的神话被大地融化
骑者与符号的行走
两个骑者，一前一后
斜跨着戈壁滩上发呆的严寒和朔风
两个骑者，一左一右
怀揣着夜的海拔，窥视这杳无踪迹的孤独
你从自身的肉体里狩猎，让灵魂追杀，让体液迁徙
两只走累的靴子，一个煎熬成太阳、一个煮熟了月亮
它们生出的翅膀，带着身体里的呜咽与雷火
让日月赶路，让天空的脸上倾泻河流
当马头沉默的正前方出现一个秘符
当骑行者的凯旋来自头顶着的一件猎物
当克制鬼神的符咒，在曼德拉神山尽现两座驼峰
你占卜，像算命先生，发现一前一后就是一生一梦
一左一右就是一言九鼎，就是你难以脱身的
唏嘘不已的苍茫宇宙，以及宇宙之下
被上帝指认过千百次的、生与死的两座高峰
叉腰人与骆驼的沧桑
风暴停歇了，蒙难的大海走远了
神奇的叉腰人在石头上重现
在戈壁滩上重现，在蒙古包的开合与迷离间重现
优哉游哉的北山羊，你的蹄子
恩重如山，你的狼群两眼苍茫
罕无人迹的野骆驼，一旦成为戈壁滩上的钉子户
便驮着草原无边的黑夜，驮着故乡无垠的重量
快诵读天书吧，时间被天空隆起了野骆驼的双峰
你选择逃亡吗，叉腰人的长矛来自青铜的伤害
来自部落的洪荒，快让女巫
带着羊角上路吧，云朵上的北山羊
骑马者的弓箭来自命运，来自种族间
刀叉的不停切割、和解与驱离
就让冬阳来主收藏吧，大地上驱邪的羊
神灵的万物呵，你采摘天边的信物
将阴阳五行、将木火土金水装入行囊
你来自天底下的奔跑，让它们生长
让它们两眼放光，让它们不再成为天底下的
被猎射，被劫难，被追杀，最后留下天地的辽阔
留下巴丹吉林大沙漠的骆驼，堆满尘世的沧桑
去奈曼，就要让怪柳林惹我
先装扮成盗马贼，作一回奈曼怪柳
再潜入沙尘暴，去怒目圆睁
去作干旱、风霜的土著
去跟冰雹、害虫交异性朋友
然后再病态式地生根，兽性般地开花
似虬龙劲舞，挤眉弄眼
像四脚朝天，五马六猴
然后剩下暮年的长者，勾肩驼背
耳目空蒙，献丑
就作一回奈曼怪柳，先赖着不走
变成一堆死不要脸的人，惹火烧身的人
再潜入中旗下辖的治安、得胜俩小街小妹妹
还有东明、八仙筒、昂乃、固日板花等小镇小哥哥
或片生，成百上千亩的蒙脸人惹我
或成簇，仨俩一伙，尸陈遍野惹我
或独长，于空阔的大漠之上，用苍凉世风惹我
每一棵都高大粗鲁，或二胎，或儿孙满堂
每一棵都有光秃秃、黑黢黢的农村户口
也有七扭八歪的扭姿与歪名、憨态与骂名
每一棵都从贫瘠的沙丘，学会咆哮与生根
它们的挣扎、抗争、不屈不挠、不赢不输
又仿佛是来自神灵的引领，即使树身烂空
也能抛出自己的头颅，洒下先驱者的血
将满地怪柳，惹来游击队的一路狙击、一路遁守
在孝庄园，时光四百年
你站在那里，就占地面积一万亩
你坐在那里，就坐回时光四百年
你说：此时的科尔沁草原，雁阵成行
马头琴的悠扬总在你的生命里回荡
从达尔罕敖包走出，从盟誓纪念碑走出
从嘎达梅林、汤格尔庙、白龙湖一一走出
野史的叶、传说的枝、正史的树
众说纷纭的花，结满一生蛛丝马迹的果
孝庄皇太后，科尔沁部人
皇太极宠妃，清世祖顺治生母
孝庄皇太后，康熙皇帝祖母
匡扶之功，将大清国三朝帝王辅佐
大起大落，左手国家，右手亲情
康熙被你解救，满清王朝被你解救
你的威仪无比，我的智慧女神，你的懿行圣德
如星辰不可企及，但总能仰望
贵为王府千金，一株古榆从你出生地长出
这是腾格里的旨意：要让这片草原世代葱茏
科尔沁的脸
我要用可汗山的牛羊，锁住你脸上的沧桑
我要用月亮的空城计，祭献出哈民遗址的天籁
让它去夜枕酒樽，枕来天边无际的戈壁与狼烟
有父亲的套马杆，有母亲做的蒙古文
就有你脸上的草原，楚楚动人、四蹄飞溅
我要把月亮的预产期，滞留给科尔沁的脸
我要让神鹿赶路，让敖包360度地四野唱欢
在人间外科，青草已在身形端正地手术
你的一脸草图，一次次从心底长出大青沟
长出内蒙年、通辽月、科尔沁日、左翼后旗时
长出甘旗卡镇分、扎鲁特秒
道路、道路。河流、河流。故乡、故乡
一碗奶茶一个太阳，在戈壁滩打坐
一只马眼一轮月亮，西行路上的组合拳打出
一个珠日河像马崽幼儿园，像羊羔保健院，更像赛马人的天堂
英勇的萨日朗花在八月里不胜缱绻
你的脸谱大漠孤烟，是从骨头里奔腾而出的霍林河吗
你的脸谱生生不息，是牧人用敖包繁殖出的第一缕阳光吗
你的脸谱汩汩灿烂，是天苍苍的爱，野茫茫的恨吗
赛马、赛马。弓箭、弓箭。河流、河流
前朝与旧廷，驼铃抵达神灵的奶茶已远
尘埃与苍穹，羊群送达白云的驿站已远
你悖逆的脸，挂着的总是一壶昭君浊酒
你的牛弹琴，引领库伦、哈萨尔圣地、霍林郭勒
引领慕白、敕勒川、哈斯塔娜、娜仁琪琪格
从你的喜怒哀乐，将古老的哲里木盟冷暖说出
将马头琴身世的油盐柴米和苦难说出
将孝庄园的敏感、气息、辽阔与秘密说出
从科尔沁赶来的布木布泰，你让篝火流淌过你的肌肤吗
我不小心碰碎了你脸上的露珠
我的眼珠和你的长调回眸时，打开了谁的五脏六腑
科尔沁的心，草原的原，原本都是
高大的英雄和矮小的姐妹
我要用十万亩蓬勃生长的蒙古语言
同你那张牧羊人、牧马人、牧尽心上人的脸
作一次等价交换，抑或交送出丝绸与沸腾的沙漠
因为有草原的落日作证，有哈日苏勒德作证
有广袤的草原上，成吉思汗的末路与前路作证
有阿古拉的粮仓，有从鲜卑遗址里长大的恭亲王府作证
■作者简介：
李自国，笔名西村，四川富顺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四川诗歌学会副会长，四川文艺传播促进会副会长，国家一级作家，《星星》诗刊原副主编。1983年弃医从文，已出版诗集《第三只眼睛》《告诉世界》《场—探索诗选》《生命之盐》《西村诗话》《行走的森林》《2018一2019我的灵魂书》《骑牧者的神灵》（中英文）等14部。作品入选百余种选集，曾获四川省文学奖、中国第三届长诗奖、新诗百年优秀作品奖、郭小川诗歌奖、2020年度十佳华语诗集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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