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方言缘何走红网络 本报记者专访陕师大文学院教授邢向东
邢向东教授在国外作学术报告“原上的白鹿吆，我爷爷我爸爸的白鹿吆，吆吼嘿……”随着悠扬动听轻妙飘逸的秦声秦韵响起，近日，陕西方言版电视剧《白鹿原》正式亮相,将具有浓厚陕西地域色彩的陕西关中话，原汁原味的秦地方言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从20世纪八十年代末，陕西方言小品《产房门前》《换大米》《黄土地》登上央视春晚、元旦晚会，到本世纪初带有陕西秦腔元素的电视剧《武林外传》《一仆二主》《平凡的世界》，电影《白鹿原》《高兴》等影视作品的霸屏热播，使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感受到陕西方言独特的魅力和三秦大地浓厚的地域文化。那么，陕西方言的历史渊源是什么？有什么发音读字的特点？包括哪些分支？陕西方言的保护传承又有什么意义？
近日，本报记者专访了长江学者、全国汉语方言学会理事、陕西省语言学会副会长、陕师大文学院教授邢向东先生，请他对陕西方言的历史发展、地域特点和记录保存进行详细的讲述。
历史上的陕西方言曾被称为“雅言”
三秦都市报：邢教授，据我们了解，你从1986年就开始从事陕西方言的调查研究工作，至今已经30多年了，而且出版了9部方言学的专著，发表了110篇论文，堪称陕西方言研究的专家，请问陕西方言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有什么历史渊源？
邢向东：陕西关中方言在汉语发展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据历史文献记载和专家研究，自建都丰、镐的西周开始，包括关中在内的中原地区的汉语就被称为“雅言”，其中心大致在洛阳一带，“雅”既有“夏”之义，又有“正”之义。汉代著名文学家、语言学家扬雄编撰的《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一书，就收录了不少当时的“秦晋方言”词语，其中有的仍然活在当今的关中方言中，比如“嫽”这个词，古代就是好的意思，现在仍然是陕西方言最高频的词，“嫽扎咧”也成为代表陕西话的经典句子。陕西人口语中常说的“咥”是吃的意思，也见于早期的典籍。
三秦都市报：如今，人们对陕西方言的地域界定，习惯上就是指八百里秦川所谓的关中方言，甚至有人狭义理解为陕西方言就是“西安方言”，对此，你怎么评判？实际情况又是如何？
邢向东：陕西方言包括陕西三个地区的三大部分，即关中方言、陕南方言和陕北方言。陕北方言是延安、甘泉、延长以北地区的方言，地域包括延安、榆林的十九个县市，陕北话属于晋语，与山西方言关系密切。陕南话多属于巴蜀方言（西南官话），亦有关中话（较多）、江淮官话、赣语、湘语、客家话的少量分布。
老百姓通常所指的狭义“陕西话”仅指关中话。关中话属于中原官话，代表方言为西安方言（东府）和宝鸡方言（西府）。东府话涵盖了咸阳以东地区，包括西安市、渭南市、铜川市、咸阳市，以及商洛市下属的商州、洛南、丹凤、山阳以及安康、汉中的少数地方，还有陕北的黄龙、宜川、洛川、宜君、黄陵、富县一带。西府话基本上指宝鸡地区的方言，属于中原官话秦陇片，它与甘肃的天水等地的方言属于一片。关中话是中国西北地区最具代表性的方言之一，历史上关中话对西北其他四个省区的方言产生过重要的影响。
关中方言具有独特的魅力
三秦都市报：在方言的表达上，陕西话与普通话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特点？
邢向东：关中话和北京话属于北方方言的两大系统，北京话属于北京官话，关中话属于中原官话，两者之间存在一定的差异。关中话声母系统、韵母系统跟北京话为标准的普通话在大的系统上差异并不显著，但有些差异，比如“是师事诗”的声母，“北德白麦”的韵母，“错客辣脉”的声调，都跟普通话不同。声调的调类系统，除了古入声字的归并之外，关中话与普通话大致相同，同样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四个声调，但是关中话的调值与普通话完全不同，它没有曲折调，听起来比较硬，比如“吃—来—走—去”这四个字，发音都是直的，没有一点曲折，听感上比较“硬”，这倒是跟秦人耿直的性格特点挺吻合。不过，西安话还是比较柔和一些，尤其是闫妮、张嘉译、郭达、杨蕾、苗圃等在电视剧、电影、喜剧小品中说的西安话，带点雅化的成分，非常好听，很有韵味儿。我看了几集关中方言版的《白鹿原》，感觉不错。
记录陕西方言保护秦地文化之根
方言版《白鹿原》展示
陕西丰厚文化底蕴
三秦都市报：这次陕西电视台精心打造的陕西方言版《白鹿原》闪亮登场，引起世人关注。对此你有何看法？
邢向东：我认为方言版《白鹿原》的制作推出，用原汁原味原生态的方言表现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白鹿原上那段独特的历史，剧中的民俗、俚语、人物对白充分展示了陕西丰厚的文化底蕴，无疑是一种新的尝试、新的突破，对于陕西方言的研究保护起到了非常好的促进作用。
三秦都市报：你认为目前陕西方言的调查、研究、保护处于什么样的状态？
邢向东：我认为，无论从学术研究角度，还是从社会的关注程度，目前形成的陕西方言热，对于陕西方言的记录保护和传承都是最佳时段。从学术上讲，我们普遍认为方言在语言研究中的地位是不可忽视的，是不可或缺的，因为，方言内容比较丰富，是鲜活有趣的，而且具有独特的文化内涵。方言版《白鹿原》的播映，恰好同目前正在进行的语言保护工程相契合。
2015年，国家语委开始实施《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其中包括三大项内容，第一项，民族语言、汉语方言的一般调查；第二项，濒危语言、濒危汉语方言的调查；第三项，语言（方言）文化典藏保存。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其中明确将“保护方言文化”，这是在国家最高层面上将方言文化保护作为国家战略工程提出来，这对于包括陕西方言在内的汉语方言的保护研究，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
三秦都市报：对于陕西方言的研究保护你和你的团队做了大量的工作，那么，未来你们的工作还有什么远景规划？
邢向东：目前，我和我的团队还在进行一项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西北地区汉语方言地图集》的田野调查，将来还要绘制方言地图，建设方言语料库。这个项目在西北五省区设了493个点，收录了1200多个条目，计划绘制400到500幅方言地图。现在陕西方言部分已经调查完毕，预计到2021全部完成，到时候，西北地区的方言研究将会登上一座新的高峰。我希望它能成为一个精品，一座里程碑！
三秦都市报：邢教授，你从事陕西方言的搜集整理、记录研究已经30多年了，几乎投入了一生的精力，你这么执着是出于个人爱好，还是工作职责所在？
邢向东：最初完全是出于个人喜好，我从研究生开始就是学习研究现代汉语的，方言是语言的地域分支，方言自成一个系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语言中有许多有趣的东西，比如，语音中声母和韵母的配合规律，仔细想来，真是十分有趣，再如“地震”是个词，“大地震动”是词组，加上一个“了”，说成“地震了”“大地震动了”，是句子。其中的结构规则几乎完全一致。这里面蕴含着非常严整而有趣的规律。方言中还有独特的民俗文化和地域特点，那就更有趣、更生动了。
2003年，我的师兄曹志耘主持了一个教育部项目《汉语方言地图集》，我负责内蒙古和陕西部分，我先后去了陕北的神木、吴堡，陕南的镇巴、城固、略阳、商洛，关中的宝鸡、永寿、耀州、大荔等地进行方言调查，用我们的行话叫“田野调查”。除了完成教学工作外，从2002年到2015年，我先后完成了两个国家项目：《秦晋两省黄河沿岸方言的历史与现状研究》《近八十年来关中方言微观演变研究》，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同时参加了《中国方言地图集》第二版的调查、编撰，带着研究生和年轻教师出去进行田野调查，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研究团队。
三秦都市报：在信息化的今天，国家推广普及普通话，从小学生开始上英语课，你认为搜集研究陕西方言的意义何在？
邢向东：在国家语委的统一领导下，2015年开始实施“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该工程的主要任务是记录、保存语言和方言文化。有一句话我特别欣赏：“普通话让你走得更远，方言让你找到自己的根。”陕西方言就是我们秦人秦地的文化之根。地方文化是中华优秀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华文化的根脉所在，是十分宝贵的精神财富。现在孩子们从进幼儿园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在办公场所，都是说的普通话，离方言和它所承载的文化越来越远。当然，这是时代发展人们的必然选择。但是，随着城市化进程加快，方言的代际传承出现了危机，方言消亡的速度也加快了。假如若干年后，陕西方言消失了湮没了，那么，我们现在所搜集记录整理的陕西方言原生态的文字、录音、视频，就成了珍贵的文献，也是留给子孙后代宝贵的精神财富。
文/图本报记者杨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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