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谈《平凡的世界》创作过程
创作和其他工作一样,要有毅力、有恒心,要咬住牙,咬不住牙,你就不能把一件事情办完。有些事情,我们出了很多力,就最后一点点腿软了,腿一软,溜了下来,就把前面那些工作都撂了。重要的就是一走到底,就是在最后的时候,要咬住牙,走到底,走到头上。我认为这不仅是对文学创作,对任何事业来说,都是首要的前提。
《人生》完了以后,对我来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才三十出头,身体正好着哩,可在大家看来,这个人已经走到头了,再怎样也超不过《人生》。实际上,这个问题最早是我自己给自己提出来的,自己警告自己,你得要找自己的出路,我就考虑写一部作品。
实际上,在我很小的时候,朦胧中产生过一个想法,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家,大部分的代表作,都是四五十岁完成的,诗人更早,一般都是二三十岁就把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完成。我如果要搞这一行的话,我就要再提前,在四十岁以前,最少要完成我一生中最长的作品,至于说是不是最好的一部作品,那难说,最起码敢于在四十岁以前写一生中最长的作品。
《人生》完了以后,我在沙滩上躺下时想,现在能不能提到我人生的议事日程上来,完成这个作品?当时,我就想到一堆困难。这么长的作品,不要说我连一个字也没写,艺术经验、生活体验方面也需要的特别多。但是我想,与其说发一些一般性的作品,应付一些一般性的场面,还不如干脆对自己的人生做一次抵押。我当时就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危险、严重的决定。如果失败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就失去了,以后也就是零零碎碎写一点,人们想起来,说这是《人生》的作者,仅此而已。一旦决定了以后,我义无反顾。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而且我自己给自己论证了的,说服了自己,决不回头,什么人也挡不住。这种性格的惯性,使这个车子刹不住了,我就特别狂热地投人到这个作品的准备当中。
我要写十年的生活,这十年我又没写笔记。当然,大的社会发展的目录,过去的历史大约知道。但是,进入小说的话,要把这些特别具体地描述出来。我就把这十年的报纸一张一张一页一页地往过翻,一直翻得手指头磨得放不到报纸上,只好拿手托着一页一页地翻。这在写作过程中很重要,一旦写到某一年、某一个地方,我就把我的摘录拿出来,就知道中国、一个省、地,甚至一个县上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做什么哩,国际上发生了些什么重大事情。我要把我的这个作品当做一个史诗来写,史的这一部分,肯定要达到准确。至于深入生活,一些比较熟悉的生活,比如农村和县城等,还要再次到位,重新感受。至于比较生疏的生活,更需要花大力气去了解它,比如烧砖,咱们都大概知道些,但是要进入小说,就要求特别细致,必须深入到砖场去。我就到子长的一个砖场去,看人家怎样和泥,怎样打坯,怎样装窑出窑。
人物出场问题十分重要,我阅读了近百部中外的长卷作品,柳青的《创业史》我曾读过七遍,我又读了一遍,就看长卷作品怎样结构。发现他们有的非常高明,但是好多作家人物出场解决不了。我发现浩然的长篇小说中,人物出场基本是种简历式的出场。这样一种出场,花了几万字,人物进入不了情节,吸引不住人。那么,好的长篇小说的开始,既是人物在出现,又是情节在运动,幕一拉开就是戏。那个冬天,我就难在这个问题上。就在那个冬天的一个晚上的一个瞬间,解决了这个问题。最后,我大约用七万字的篇幅,就是到王满银那个事情结束,解决了我的主要人物出场问题。出场几十个人物,人物基本上都出场了,是在情节运动过程中。
进入煤矿写第一部时,条件比较艰苦。一万多人,连家属快两万人口,进出就那一条路,秋天下雨弄断以后,还空投了一次吃的。平时,光有些咸菜、米汤、馍馍、葱,就这样,我硬扛了一个冬天。
开始是最艰苦的,每天晚上睡下的时候,浑身疼得你就感觉第二天起不来了。每天晚上,尤其是星期六,人家家属区那边灯火辉煌,你就知道里边呲啦呲啦炒菜哩,你在这边拿一个干馍馍吃哩;还有看着人家一个一个把窗帘都拉住,一个一个把灯都关了,你还要彻夜工作。煤矿上那个老鼠呼噜噜地满地跑,我那个房子里就有四五个老鼠,怎么打也打不了。其中两个老鼠,圪蹴到对面,一个劲地看我。我想大概也是短口吃的,每天多拿一个馒头,掰两半往那儿一放,我吃我的,它们吃它们的。有时候工作一紧张,手里还拿着一堆资料或其他东西,就上厕所去了,到厕所后手占得开不开门,只好回来送东西。这时候,精神就处于一种快崩溃的状态。散步只留了二十分钟,正好在那个时间自己走出房间,走着走着,就走到深沟稍林里了,而且每次走到那个石头前,向后转,一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就开始工作了。我有几个月,就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一句话。有时候,写得高兴或者写得不高兴,想和别人说一阵阵话,找不见个人。有时觉得有熟人寻我来了,一下子就站起来,走到火车站或汽车站上转一圈,又跑回来。这样直到冬天,写了四个多月将近五个月,出山的时候,坐在吉普车的前座上,抱着一堆稿子,写了21万字的初稿,就想哭一鼻子。
在第二部之前,我的身体状况还一直很好,但是,到第二部完成之后,猛然间就垮了。因为弦绷得太紧,每年实际上就在春节给自己放两个星期的假,这五六年一直就是这样。就这样长期工作以后,身上一点劲都没有了。实际上我是趴在桌子上把这写出来的。头就在半边支一摞子书仰着哩(做歪头半躺状),偏成这个样子,稿子就在这边捂着哩,就这样写。头一天晚上写完,第二天浑身上下就感觉胳膝盖上还有一点劲,就跪在地板上,把稿纸整理完,整理完也就垮了。
我平时常不看病,好多年连感冒都不感冒一次。到医院里,中医西医都看了,谁也查不清是什么病。就是没劲,每吸一口气,都要用很大的力量。实际上是一种疲劳过度,当时应该注射一种增强肌肉力量的注射液就好了。但是,当时没有人检查出这个病。最后到榆林去,七十多岁的老中医张鹏举看了以后,给我吃了一百多服汤药、一百多服丸药,大概有三个月时间,我的身体就有所恢复。
这之前我特别悲观,我觉得在中国,完成长篇作品的作家,几乎都悲剧性结局,基本都写不完就死了。从《红楼梦》到《创业史》都是这样,都撂下一半。我原来还很自信,就是好不好,我要把它弄完。第二部以后,成了这个样子,我想我完了,不顶事了。命里就注定中国的作家要写长作品,谁也不得过去,就在最终前的两步,就把你给弄(死)了。
这个药吃了以后,我觉得有了一点劲。医生包括老中医都建议我再休息上一年,再完成这个作品,周围的人也这样劝我。但是我想,我现在还有一点劲,必须咬住牙,把第三部写完,我死了就死了。这样,我就开始咬住牙写第三部。
大家都知道,艺术作品,尤其是长篇的,到最后越激烈,因为你的艺术打击力量都在最后哩。需要你的精力更旺盛,体力更充沛,要你的整个艺术更沸腾,精神状态更沸腾。但是,那时候是你体力最不行的时候。这样一种法则,就要你挣着命,吐着血,往上拉车哩,只能是这样。就说你要付出加倍的力量来完成你的第三部作品。后来,评论界认为我一部比一部写得好。后边那就基本上是舍生忘死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这部作品根本就完成不了,我把好多平时的日子都不记,有时候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但是,有一个日子,至少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一九八八年五月二十五号。
在我写第二部的时候,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正在播送《平凡的世界》,这是破例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都是播送成书,我的书在两部时就开始播,预告了三部,第三部只是看了我的初稿。按照每天录制速度,必须把定稿带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黄河》,就是山西那个大型杂志也要发哩,已经推迟了一个月发稿时间,在等我这部稿子哩。而我哩,最后一个多月,到甘泉写最后这部分。哎呀,体力一满不行,硬挣扎得一直到五月二十五号,咋才走到最后了。
这就是最后一天——五月二十五号。一些人在下面还准备了一桌饭,等我着哩。按我平时的工作速度,赶下午六点钟,肯定完了。应该当天晚上赶到延安,第二天到绥德,过黄河赶到太原,从太原立刻赶到北京。我把时间算了一下,六月一号刚能赶到北京。结果,到下午,大概就是五点多钟,写最后一页稿纸的时候,可以说百感交集。控制着说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就剩一页了,马上就完了。但是就是激动得不行,手擞得不行,最后成了个鸡爪子,笔掉在桌子上,手圈不回来,急得一满没办法,咋价也不行。最后,我想了个办法,倒了两暖壶开水在盆子里,搀了点凉水,把招待所那枕巾拉了两块往里一浸,手就在枕巾堆里挤了有十几分钟,才把手松弛下来,咋把最后这一页写完。写完以后,把窗子一开,就把那支笔,那支用了六年的笔,从窗子里扔了出去。哎呀!老子咋完了。
最后,就坐在桌子边发了半天呆。当时,我就想到德国大作家托马斯·曼在纪念席勒100周年时写的《沉重的时刻》的一段话:“终于完成了,它可能不好,但是完成了。只要能完成,它也就是好的。”这段话正符合我当时的心情。是的,这么长的作品,你把它完成了,对于你的人生或者是你的工作来说,也可以聊以自慰。至于身后那些东西,如后来的茅盾文学奖,拍电视剧,我根本就不想。要那样想的话,根本什么也做不成。当时写作的时候,连发表都不考虑,就是完成一种愿望,一种心绪,一种内心的要求。我必须有这么一种情绪冲动,一种感情和一种力量,我想把它全部都宣泄出来,这个作品就是这样。
这个作品完成以后,我的身体状况就急剧下降,体力一直恢复不了。情绪一激动,包括像现在这样讲话,一个多小时以上,气力马上就感觉到不够了。尤其是进入写作,思维运转特别激烈的时候,气力就跟不上了,必须停一停。
今天来的大部分是搞文学和文化的,就我的两部主要作品,就这样给大家说说。(节选自1991年9月26日路遥在延川文艺工作者座谈会上的发言,有删改。白延明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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