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站立的奋斗人生
党长青
遥控自动式不锈钢大门徐徐移开，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一脸憨厚的笑容，让人感到陌生的熟悉和熟悉的陌生。在陕北，这样脸型的男人本身就是吃苦耐劳的标牌性物种，他沧桑的眼神里释放出探询的含义：这些人又来采访我的什么哩？
电动轮椅车在前边引道，我们几人跟他走过偌大的养猪彩钢棚户区，踏进他家的大院内。因是抗疫时段，他家大门内外自成隔离区，有一个水池一道撒白石灰的界线横过门坎，新冠肺炎的防护措施，在养猪大户的场地上赫然明示起来。立夏前的太阳，照得尔林兔村大地异常热烈。
这个坐轮椅的男人叫刘拴和，今年58岁，1963年出生在神木尔林兔镇上，民办高中二年学历，有一种出跳于世面的狂放闯荡性格。他婚后与妻李爱文生下两女一男三个孩子，1989年独自到内蒙古乌海的私营煤矿下井挖煤。那时候小型私营煤矿没有机械动力采掘，都是人工放炮，钻杆打孔，用骡车从斜井道上往外拉煤。刘拴和是个好苦水的人，他用大铁锹疯狂地铲煤，赶着从矿主那里租来的骡车，天天汗流浃背地挥洒多余的力气，图谋挣钱养家。每天晚上数着发到手的铝片制做的票签签，计划着再干一年多，就可以买个四轮车回老家搞运输挣钱了。他思念着在家养育孩子的妻子李爱文，五岁的大女儿，三岁的二女儿，怀抱中的小儿子，幸福地笑着酣然入梦。简陋的土坯垒制的小房内，传递着他香甜的鼾声，受苦人的五彩梦幻。一身油黑垢面的形象，二十七岁的后生，只要有梦想支撑也是最美好的英俊啊……
(一）
1990年农历二月廿五，是刘拴和人生的黑色日子。那天他赶上骡车又下井了，刚铲好一车碎煤，骡子便惊异地刨起蹄子，倒退着车子向后滚来。他已经用尖镢和钢撬棍在煤坑顶部敲击过一次了，这在安全生产条例中叫“敲帮问顶”，防止碎石塌垮砸伤人的一种自护行为。哪知掌子面的炮工为了多炸出煤,把炸药排放得过量了，本来地质构造就松散的坑道，被炸酥了顶部。刹那间，一层黑灰色的顶层石从天而降，把刘拴和埋在齐腰深的石头堆中。当挖煤同伴把他七手八脚刨挖出来时，人已昏迷，双腿血肉模糊了。送到医院抢救，最不幸的诊断结果是：胸椎骨挫位12—10毫米的胸骨断裂，脊椎骨严重挤压受损，神经系统失灵，自胸部以下的肢体全部瘫痪。
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瞬间击倒了刘拴和一家人对美满生活的企盼。家里的顶梁柱倒了，日子还怎么过下去？三个嗷嗷哭叫的孩子，二十五岁的妻子，该如何面对……
几经交涉后，矿主还是个有良知的人，结算了所有住院费用后，给刘拴和赔付了两万元的工伤费。刘拴和从此坐上了轮椅，以一个半瘫痪的人面对穷饥饿渴的生活。一个28岁风华正茂的后生，失去了拼搏奋斗的心态，黄白色的脸上失去青春的血色，绝望的念头在脑中盘旋，他想到了死亡……最终的一种解脱。
多少个无眠的夜晚，刘拴和脑海里思维的风暴难以平息：黑白电视荧屏上他看到的那些体育健儿活蹦乱跳的竞技比赛，敲击腰鼓的安塞汉子在黄土地上踩踏出的漫天黄尘，万米长跑运动员欣喜地举起奖杯……他泪流满面了。中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徐良作报告，他一字不漏听了下来，感动之余是无比的亢奋。岁月是由许多无聊又无奈的细碎日子垒叠起来的，绝望的自弃，伤心的回味，伤痛是褪色的一帧图像，不看也罢。他不敢与邓朴方、张海迪相比，但最现实的生存下去，不仅仅靠勇气支撑，还要在手摇式轮椅上打造一片生活的蓝天。决不能因为贫困让三个孩子失学啊，必须攒下积蓄以供养他们将来的求学费用。
他的妻子李爱文是个刚强的女人。从泪水的浴盆站起来，挺身向前谋日月的女人，有的是一种怎样的勇气？他和她开始筹谋起家庭的生存之事来。
在痛苦的深渊里挣扎而起，刘拴和分析了身体残疾的人适合干什么营生，开个小本经营的百货门市，暂时可解决生活的问题。小门市在繁华地段营利很困难，因为同行业竞争货价利润太低，他选择了较为偏僻的榆阳区耳林乡。
白天卖百货，顾客自取物品他收钱；晚上看书，寻求知识开阔眼界。心里有火眼里才会有光，光芒可以唤醒，如鸡鸣日升；可以映照，如日月经天；但人要成就一番事业，首先你得自身有光芒，方可把那些命运中匿存的黑暗吸干洗白。美国有个总统叫罗斯福，在轮椅上协调指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后期战争。刘拴和好看历史方面的书，知道残疾的罗斯福是如何树立自己不朽形象的，他是位闪光的人物。平凡人的事业就是从身边琐事中捕捉机运，处理好人际关系是在异乡生存的首要诀窍。
那时候城区的批发商家还没有送货上门的服务意识，街坊邻居看到这个坐轮椅的人时常微笑着打招呼，有时还给自家孩子解说难题，帮助启发读书成才的理想，就经常在进货时捎带给刘拴和的小门市也进一些货物。批发和零售的差价，就是开办门市经营个体户的利润。刘拴和觉得通年靠大家的同情和怜悯来维持小卖部的经营，不是长久之计，便与妻子商量，能不能把三轮车改装一下，把刹车油门离合器都装在车前方向盘部位，自己坐上去开三轮车呢？这个想法不算离奇，和榆林的机械厂联系协商后，刘拴和终于买到了一辆自己可以驾驶的轻型三轮小货车。当妻子李爱文把他抱在三轮车的驾驶座时，他热泪盈眶。鹰不会步行大地时靠翅膀，羚羊没飞翔的羽翼有奔跑的四条腿，三个车轮的滚动行驶就是他梦中追念的脚印了。刘拴和与拉货运输的邻居们，敢结伴去榆林城里进货了。
压抑的心态催生过许多悲伤的眼泪，奋进的勇气打造了无数创业的雄心。青春毕竟把他推到三十多岁了，苦菜开花也有鲜亮的灿烂，孤苦的生活也会变得旗帜招展，他把日子打理得有模有样。走出沉默寡言的世界纵然艰难，但心田肥沃的人就会开出山花烂漫的一片景观。
刘拴和在书上看了许多残疾人的励志故事，从保尔·柯察金到霍金，从高士其到张海迪，他在想象的世界里体验过腿残人的人生坎坷细节。腿残疾了不等于脑残疾，智慧在大脑里产生，脑神经指挥不了双腿，但仍然可以指挥百货商柜上的营销方式。从一袋瓜子、一包方便面、一包香烟、一根香肠、针头线脑的价格起止，他都以惊人的记忆给零售货物在脑中标价，开口问价门门清，口算结账件件真，从没有出过差错。耳林乡是个纯农业乡镇，从瓜果蔬菜的籽种到油粮供应，小卖部都有专门代销。为方便服务群众，他的小卖部日用杂货种类齐全，少部分电器家用品乃至于灭蝇药灭鼠药、灌羊马的驱虫药剂、养猪用的饲料都有储备，有的农用药品基本没有利润，原价售出，也得备好足用。农村的小商店在于实用，就是锄头、铁丝、铁锅、勺铲，乃至平板车轮胎充气的一截小橡胶带，他在进货单上每次考虑得全面细致。
面对这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小物件，刘拴和渐渐鼓起了雄心：是啊，人活着总能有价值，要有生存的勇气。从小到大，从无到有，经营了十三年的商品经销，总算小有积蓄了。精打细算的妻子和他一路风雨，患难与共，坎坷同路，度过了艰苦岁月。孩子们也大了。刘拴和的天空有了湛蓝的喜色。
（二）
2004年，刘拴和一家人回归故土，开始养猪。先是小规模发展，不敢操持大型的养殖基地。“家有千万，长毛的不算”，一是没有养猪经验，二是不懂市场行情，三是害怕来了猪瘟，赔本了怎应对。
2004年秋天，刘拴和在榆林的一个养殖场考察了三天，买回来两头公猪、十头母猪，这都是高价买回的种猪。买了猪饲料加工机、刮粪机，最重要还有预防猪瘟的疫苗药剂。修了两排猪棚，实行科学养殖，定料饲养，多种营养源的配制。刘拴和按书上的养猪技术指导，开始水、空气、阳光、通风几方面的综合配置，让猪的生长环境符合养殖条件要求，决不敢有丝毫的粗心大意。他知道穷家薄业，经不起半点的差错，一旦养殖的链条断了，他就赔得血本无归。贪婪和幸福不会牵手，正如懒惰和富裕不能挂钩一样，刘拴和夫妇开始了新一轮的致富创业。这条路的跋涉过程是漫长辛劳的，也充满了风险和挑战。
为了扩大猪的存栏数，必须贷款雇佣工人，仅凭坐轮椅的刘拴和与妻子李爱文，再怎么勤劳实受，力量也是不够的。与亲戚朋友凑钱，亲戚们不敢给他借钱，把钱给个瘫痪的人经营，没有保险的投资谁敢干？与银行贷款，小额的不顶用场，大额的又不可能给他借贷。刘拴和写了申请给当时的神木县残联、妇联，两个单位派专人来现场走访调研，解决了一部分资金，但仍不足以扩大经营。这雪中送炭的善举确实让这对夫妻激动不已，有了政府的资助和帮扶，让他们敢于挺直腰杆向前走了。机遇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的，第三年，猪肉市场价格提升了，所有的投资开始回笼，有了利润回报，他还清了贷款和借账。
母猪的生长孕期是四个月，一百二十天新生猪崽就降临了。这个生命周期让养猪的人喜忧参半。猪的存栏数急剧增长，喜的是数字与经济挂上钩，忧的是饲料供应和销售猪肉的客户商议价格。刘拴和开始与外地肉联加工厂订合同，首先和延安市的一家肉联厂对接上一桩生意，订单发来时，猪棚里一半出栏猪被运走了——他高兴。就行市论价钱，猪肉的价格升升降降，对养猪人的决断力影响很大。刘拴和买了电脑，架了网线，在电脑上浏览网页，很快就精通了操作技术。猪的劁骟问题，也不再是困惑他们的大事，李爱文向专业兽医学习，技术没有问题。他们雇佣了4个养殖工人，都是绥德米脂地方的下苦人，通年合作，共力经营。猪场办得风生水起，声名远播。附近乡里乡亲，都是春天赊了他家的猪崽，冬天才付款，人帮人才能摆脱穷困。
2006年的中秋节，三个上学的孩子都放假回家。刘拴和安顿让女儿喂猪，没料想孩子错拿了发霉饲料，饲料中毒死了8头临出栏的大肉猪。锅里炖好了羊肉，一家人泪眼相望，难以下咽。2006年到2007年时，经济低迷，肉价下调，刘拴和的猪滞销，他咬牙卖掉尔林兔街面的6间门市房，还3分利息向别人贷款，坚持了下来。政府的“金桥工程”，连续三年给他帮扶了27万元，助他渡过难关。2014年，神木县政协主席高云霄负责尔林兔镇的残疾人帮扶工作，拨付刘拴和10万元的养殖业大户帮扶资金，使他的神木县福利种养殖公司又一次起死回生。现在，刘拴和在网上弄起快手直播，把饲料在网上调配，每天早上看全国各地的肉价行情。这个胸腔以下全瘫痪的人，却成胸怀世外风云的商界人物了。
当年大女儿上大学，报名费无着落，刘拴和下决心变卖了14头大猪。虽然现在东胜、太原、榆林、神木肉食市场上，都订购他的猪肉了，但当年萧条的市场调节过他渴望的价格啊，走到今天多么不易。他在艰难的创业路上，实现了三个孩子上大学的梦想，如今他们都有了一份正式工作。刘拴和在残联的帮助下，改装了小汽车的驾驶室结构，全用手控行驶，可以到榆林、西安等地办事了。2018年，刘拴和养猪存栏数已达3000头，形成规模，6000多万元的投资换来2019年的肉价飙升机遇，他在榆林西安给儿女们买了房买下车，夫妻俩终于可以微笑面对世界了。
刘拴和在养殖技术上精益求精，经常上网百度一些养殖业内容。“人不学习要落后，不知价格怎卖肉？”他质朴地对人说，痛苦的解药就是奋斗。他还主动帮扶同村的五家困难户，给他们无偿赠送生产农具和化肥籽种。
李爱文成了人大代表，这个只有小学文化水平的女人，靠着顽强的毅力与丈夫扛起这个风雨四溢的家庭，活出了人生的精彩。笔者采访他们时，女人正手拿针管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忙着在猪棚里给生猪打防疫针。在她闪着泪花的笑容里，我们读懂了爱情、良心、责任，还有不甘贫困的拼搏。爱拼才会赢！没错，生活的车轮碾压过许多的坎坷，才能奔向康庄大道。
作为一个2012年入党的党员，他时刻以一个基层党员的模范标准衡量自己的言行。刘拴和说，他每三年去北京和西安调一回猪种，“新美系”“台系”“加州系”的种猪，在他家的大棚里活蹦乱跳地生长着。口头宣传是最好的广告，讯息是现代养殖业的生命线。2020年初，猪肉价狂涨不降的时候，到他家来买小猪的车往来不断。北京国家育种中心、上海祥新种猪场的大门前，刘拴和都留下身影——这个心理不封闭的人战胜了生理上身体上的残疾，终于在轮椅上站立起他丰富的奋斗人生！
这些生动心酸的创业经历，早在2012年的中央台“致富经”栏目里现场拍摄报道过。刘拴和在摄制组人员长达7天的制片过程中，也清楚了人生价值的实现都离不开自强不息的拼搏，奋斗者的目标不在于声名远播，而是让不伤残的灵魂永葆香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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