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的记忆 蒲力群
阳春三月,河畔的垂柳摇摆着新绿,更有遍及山野、沟壑的桃红杏白和隐约可见的、一簇簇不知其名的绿植率先登场,把黄土高原装扮得生机勃勃,正是踏青赏花的美好季节。
静静地倚在行驶着的汽车里,心不在焉地目睹着窗外的一切。今天,是个特殊且敏感的日子——清明节,我不是去赏春踏青,而是专程前往乡下拜祭慈爱的婆母。窗外的风景瞬间成为曾经,可曾经的往事却桩桩件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身边的礼物也不再是曾经大包小袋的日用品,取而代之的是精致的小花圈和水果、酒水等祭品。回想着,对比着,胸中阵阵涌动着难以名状的酸楚。
汽车驶出市区,经过县城和乡镇,途中的车辆越来越少,道路越走越窄。拐进山谷,先驶入简易公路,再往前走,又进入了土路,车过之处扬起一溜黄尘……
临近午时,又一次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山村,扑面而来的是山野清爽的凉风。眼前这个久违了的、沐浴在春日暖阳里的小村庄显得格外寂静。没有了曾经的人欢马叫和鸡鸣狗吠,偶尔看到三两个弯腰驼背的长者,要么坐在自家硷畔上呆呆地注视着村口道路上鲜有的车辆,要么依着路边的土崖畔晒太阳。
终于回到了故乡,先生显得比我兴奋些。他蛮有兴致地讲述着自己小时候发生在这沟沟坎坎里的故事,还不时停下车和乡党们打招呼,热情地给他们递上香烟。有的老人家已经不认识先生了,经他比画了半天,老人们才有了反应。
简短的寒暄后,我们顺着那条熟悉的小道来到曾经欢声笑语、人声鼎沸的老院落。窑洞前蒿草齐腰,破旧的窗棂经过多年的风雨剥蚀,写满了岁月的沧桑。挂在门上的铁锁早已锈迹斑斑,只有硷畔上那棵见证了岁月兴衰的老槐树仍在孤零零地守望着这个装满故事的老宅。
只是,老屋路口,再也看不到婆母那熟悉的身影迎候着我们,再也闻不到婆母熬的小米香。我的心中一阵酸楚。我凄然转身,沿山道攀上高原,去寻访、拜祭婆婆的新“家”。
沿着曲曲弯弯的细长小道攀爬到老宅窑洞上方的山顶,再翻过一道相对宽阔平缓的山梁,就看到当年自己和先生为婆母“新居”栽植的12株小柏树了。这些柏树现已长得一人多高,挺拔翠绿。被这些柏树围拢着的那个圆圆的黄土堆,便是婆婆的新“家”。我不由得加快脚步赶到跟前,曾经那欢声笑语的场景、热气腾腾的饭菜、娓娓道来的叙旧及绵长醇厚的亲情,此刻被伫立在眼前的黄土堆隔于阴阳两界,唯有坟茔上那一捧捧黑褐带绿的蒿草在春风里轻轻摇摆,发出轻微的声响。我认定,那坟茔上摇摆的蒿草就是婆婆辛劳的一生,是婆婆那布满老茧、写满沧桑的双手在迎接、召唤我,在诉说别离的思念与挂牵。我俯身跪在黄土地上,张开双臂拥着蒿草,任其轻轻抚摸我的面颊。这一刻,我分明感受到了婆婆亲切、温暖的气息,看到了婆婆慈祥、和蔼的面容。瞬间,我泪如泉涌……
慈爱的婆婆就躺在地底下,不知她能否感知到受她疼爱、牵挂并让她付出毕生心血的儿孙们此刻正前来看望她?
妈妈,您能否听得见爆竹声声?躺在这厚重的黄土高原里,您是否很寂寞?供桌上摆满的果品、甜点散发出的香气,您能否闻得到?焚烧的冥币,您可否看得见?收得到?您能否听到我的诉说?
风轻轻刮过,泪缓缓流淌。
儿孙们用心清理着婆婆坟茔周围的杂草,并为其添上新土。我采了一束金黄的连翘插在坟头,绿的柏,黄的花,在阳光下鲜活艳丽。
我席地而坐,就像当年坐在老宅院子的槐树下和婆婆唠家常一样,分明感受到婆婆与黄土融在一起的脉动。
山高气爽,视野辽阔。桃花红,梨花白,杜梨花如雪。哦,还有挺过冬季仍挂枝头的零星酸枣,红红的,圆圆的,一定是酸酸甜甜的吧!
对面山梁上有一汉子正扶着犁,扬着鞭子吆喝着黄牛耕作,在黄土高原和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宛如一幅原生态画面。
俯瞰山涧,有袅袅炊烟升起,隐约又闻鸡鸣狗吠,一切都是那样祥和与宁静,这就是婆婆生活了一辈子、到头来都割舍不下、坚持要永世守候的地方。我恍然明白,婆婆就是大山的女儿,她有着大山般质朴、坚实、厚重的品格,也有着陕北高原那宽广、博大的胸怀与坚韧、自强的性格。
1919年农历十二月二十日,婆婆出生于陕北清涧县一个叫白家塬的偏僻的小山村。幼年时,父母先后病逝,留下姐弟四人相依为命。身为长姐,她从小就承担起拉扯、养活弟妹的责任与重担。在那个贫困的年代,为了活命,十六岁的婆婆在嫁人时给婆家提的唯一条件就是必须带着娘家只有九岁且唯一的弟弟过门,她如愿了。
婚后,婆婆对自己的公婆孝顺有加。几十年如一日地对老人和颜悦色,给老人端茶递水。婆家弟兄三个在婚后一直与老人同住一个院子,婆婆从不抱怨老人厚此薄彼。只要她碗里有一口稠饭,决不会让公婆喝汤。她总是默默尽着孝道和义务,赢得公公婆婆和妯娌们的一致赞誉。
婆婆很有德。婆婆不仅孝顺公婆,养育儿女,她还特别会勤俭持家,粗粮细作。在她的手下,树皮野菜也能做得有名堂,有模样。她起早贪黑地操持着一家七口人的吃喝。夜晚,大家入睡了,婆婆又挑着豆大火焰的煤油灯,为一家老小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日月光景就在她的指缝间流过。
婆婆很能干。我婚后有了孩子,婆婆来到城里帮我带孩子。我当时还担心来自农村的婆婆没有好的卫生习惯,结果却是出乎我的意料。婆婆非常爱干净,衣服、床单每隔三五天就洗,房间总是整洁清爽。我们的房间常常因干净、舒适而被院里的同事、邻里夸赞、羡慕。我常常疑惑婆婆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下生活了大半辈子,怎么能养成这般良好的卫生习惯?这一切,也许是得益于婆婆的能干。
婆婆很好看。好看比漂亮用在老太太身上似乎更贴切。婆婆虽然个头不高,只有一米五左右,但她的皮肤细腻、白里透红,有着标准的丹凤眼和樱桃小嘴。婆婆还有着一对漂亮的酒窝,她感到害羞时,脸会“唰”地一下红到脖子,低垂着眉眼,把头扭过去,像大家闺秀,简直可爱极了。
婆婆很开明。我一直生活在城里,以为自己与来自农村的婆婆在审美与开放程度上会有巨大的差别。那年城里刚刚开始流行喇叭裤,我率先买了一条回家,穿上后照镜子,自己都感觉扎眼、太新潮。我扭头问婆婆:“好看吗?”她竟然回答:“好看,只要你喜欢就好!”真没想到婆婆如此开明与包容。
婆婆很仁爱。无论是在农村生活,或是后来到城市照看孙辈,婆婆能和所有人和睦相处。哪家的媳妇怀孕了,谁家的老人或孩子病了,她都要关注与牵挂。送一碗米汤,给一把自己手擀的面条,有事没事都去别人家里问候一下。她的善良与大气,质朴与厚道,包容与慈爱赢得了所有人对她的尊敬与爱戴。
婆婆很刚强。婆婆最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哪怕是自己的儿女。有时候,我们明明看到她做某些事情时有些力不从心,让她躺着休息。她总会说:“没事,没事,你们上班去。”她硬要亲力亲为。尤其是她的衣服被褥,从来不让我们帮着洗。即便自己由于身体原因一时洗不了,她也会藏起来,等身体恢复之后再洗。
后来,婆婆渐渐年事已高。80岁的时候,她看着她的孙子们也长大了,就执意要回老家生活。她说自己怕百年后被城里人火化,其实她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婆婆回到乡下,轮流住在小女儿和大儿子家,儿女们对她也是孝顺有加,每当年节时分,我们都会回去看望她。
记得婆婆回老家不久后,我们迁居新宅。为了让婆婆能享享清福,我们又把她接到城里。那时候的楼房还没有电梯,先生背着她进了新家。婆婆看着明晃晃的地板砖,吓得不敢挪步。扶她坐在沙发上时,她那怯怯而又木讷的神情像个孩子。看到这一幕,我心酸极了!
才住了几天,婆婆就坚持要回老家。因为在我和爱人上班不在家的时候,她打不开防盗门,扭不开煤气罐,处处不能适应。就这样,婆婆又返回了老家。
回到老家后,她每天依着老宅的窗台晒晒太阳。再后来,婆婆几乎走不动了,也不怎么言语了。
终于,一生刚强、勤劳、善良的婆婆,自然衰老到几乎不能自理。起初她还坚持大小便自理,直到完全卧床不起时,她不愿给家人添麻烦而拒绝饮食。任晚辈苦苦相求也无济于事,只是偶尔咽几口流质饮食。即便这样,她还示意我附身耳边,给我嘱咐道:“两个娃要养大很费钱,后事一定不要浪费!”平凡而伟大的婆婆,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依然在为后人着想。
2004年农历八月二十九日,婆婆安详地走了。
妈妈,您可知道,多少个夜晚,我与您相聚在梦里。常常因没能兑现带您坐火车、看西安,没有在您最后的日子多些守候而内疚、自责、悔恨。只能在潮湿的记忆里寻访您慈祥的面容。
日头偏西,起身告别,坟茔周边的松柏与连翘花在阳光下交相辉映,沧桑中透着金黄,静谧中散发着温馨与清香。
这里,长眠着我慈祥的婆婆;
这里,定格着我永恒、绵长、潮湿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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