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鬼方都城
任静
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陕北,回到清涧,来到鬼方都城。
鬼方都城坐落于无定河东岸、黄河南岸,在李家崖村西,被河水切割成一个葫芦状的平台上,地势起伏不平,西、北、南三面环水,东西筑有城墙,南北深至百米的无定河河道悬崖峭壁,成为都城的天然屏障。应该说鬼方都城只具备都城的雏形,它没有恢宏的古都气势,甚至没有一块开阔的场地。一旦踏上这片土地,意味着我已穿越了三千六百多年的风雨和时光,三千六百多年前的空间,却毫无变化地呈现在那个葫芦状的平台上,等待我前来拜谒和凭吊。
天还像远古一样瓦蓝,风还像远古一样强劲,山依然高大巍峨、连绵不绝,黄河与无定河仍然滔滔不绝夜以继日地流淌,李家崖的大地,千年如一日,安详地栖息于两条河流温柔的怀抱里。只有茫茫大地上蚁群一般穿行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就像春夏秋冬,春来冬去,夏绿秋黄;就像地里收割了再播种的庄稼;就像夜空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月儿;就像天上白了又黑、聚散依依的浮云。殷商晚期,汉人的强敌媿氏筑城于细腰关,他们妄图用一座城池永固江山基业,可是任凭多么勇猛强悍的武力,在坚不可摧的时间面前终究是不堪一击。现在,鬼方都城早已无人居住,三千六百多年前在这里爱恨情仇、休养生息的民族已经走远了,鲜衣怒马、佳人红颜,都化作一阵轻烟飘散了。只留下一处颓坍的城墙、一堆碎石瓦砾,和他们曾经反复摩挲使用过的一些石器、陶器与铜器。这些从地底下发掘出来的珍贵器皿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仿佛被不停息的西北风吹来时间的灰烬,灰烬里永远封存着媿氏们的呼吸和体温,还有兵荒马乱中的呐喊嘶鸣声。
黄昏徐徐落下帷幕,站在鬼方都城遗址上,看枯草随风摇曳,我忽然领悟:黄昏何曾有过帷幕,这帷幕不过是燃尽了的一个又一个白昼落下的灰烬堆砌而成。时间被风燃成灰烬,活跃在时间里的媿氏、马匹亦变作了灰烬,一座城池与铭刻千古的雕像化为灰烬,一切东西燃尽后都变成了灰烬,风吹走了他们的私语,爱恨和动荡不安的生命图腾,变成我眼前沉默不语的尘土。
自从2016年冬月踏上那块久已废弃的寂静城垣,自从我的高跟鞋踩踏在那些松软的浅褐色土地上后,我的思想就被那块土地上的劲风紧紧缠绕住了。我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走近那座都城,又一次次地仓皇离开。整整四年,我的思想没有凝结成只言片语,恍惚我从未在真实的时空中踏上过鬼方都城遗址,我只是梦游般在想象中一次次地出入于那个神秘的地方,好像供我凭吊的仅仅是“鬼方都城”这四个大字。
鬼方都城,遥远且抽象,甚至有点虚无缥缈的四个字,竟让我魂牵梦萦了一千多个日子。今天,在古都西安昏沉的阴霾天气里,我捻亮台灯,坐在桌前翻阅一本《清涧县志》。在文物胜迹一章里,我突然看到了那久已熟悉的四个汉字,瞬间犹如故人相见,竟然激动不已地想念起它来,无形无象的“鬼方都城”,如同强劲的西北风穿梭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它仿佛一道咒语,说不清道不明地将我的思绪摄于那个破败的城垣上,像埋伏于城墙根儿几千年前的那些幽灵,徘徊不前。
最早听说鬼方都城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清涧的老乡奔走相告,县域境内的高杰村镇李家崖村发现了一处商代鬼方都城,距今三千多年!我赶紧去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获得了以下信息。相传,黄帝曾北逐鬼方于阴山以北。鬼方作为文字资料最早出现在战国时期赵国史料《世本·帝系》:“老童生重黎及吴回,生陆终。陆终娶于鬼方氏之妹,谓之女媿,是生六子,孕三年而不育。剖其左胁,获三人焉;剖其右胁,获三人焉。其一曰樊,是为昆吾;其二曰惠连,是为参胡;其三曰篯铿,是为彭祖;其四曰求言,是为郐人;其五曰晏安,是为曹姓;其六曰季连,是为芈姓。”而《山海经》则记载:“北方有鬼国,说螭者谓之龙物也。”
翻阅《清涧县志》,其中关于鬼方都城的部分,除了让我知道鬼方都城发现多处房址窑穴,土石结构的东西城墙,含外层城墙、内层城墙,护城坡。城墙结构紧密,外壁平整、坚固。另外出土有商至汉代的斧、棒、盆等石器,鬲、罐、碗等陶器,锥、铲、骨卜等骨器,圭、料珠等玉器,剑、矛、驽、印章、货币等青铜器若干。此外,并没有更多透露与媿氏这个民族相关的一些故事,让我轻易去揭开鬼方都城神秘的面纱。
最终引起我探究鬼方好奇的是陕北人不同于其他地方的一些独特的民间习俗。比如陕北人习惯称婚房为“帐房”,或者说帐房窑里,这其实是沿袭了鬼方人的习俗,传说古代婚配在郊外设“帐”。又说鬼方这个异域民族的人,长相不同于汉族人种,其体格魁伟雄壮,金发碧眼,毛发浓重。传说归传说,我们谁也没有亲眼目睹过鬼方先民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还好李家崖遗址出土的商代石雕人像,暂时填补了我们贫瘠的想象。这些保存完好的人像,用粗阴线条刻成,正面为人的正面相貌及肋骨,背面为脊椎骨及臀部,两面均有装饰品。细观石雕人像的面貌,犹似陕北剪纸中经常看到的“抓髻娃娃”,因此有人推断“抓髻娃娃”正是鬼方原始图腾的生殖崇拜、神灵崇拜。
通过各种途径,总算零零星星地获知了一些比较感兴趣的鬼方信息。可是有个疑团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媿氏今安在,这样一个勇敢善战的民族,为何突然间抛下故国城垣离去了?
对此,史学家们说法各异,有人说鬼方的离去祸起一场“鬼方战争”。这场战争又叫武丁征鬼方之战,是殷商王朝征服边疆方国的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发生在武丁(高宗)时期(公元前1274—1216年)。殷商王朝从建国至武丁时,已历300余年,此时中原地区早已平定,国力达到极盛时期。于是开疆拓土,加强了对边远方国的控制。与此同时,殷商统辖范围以外的各民族,如狄族、羌族等势力逐渐强大,也有意向中原扩张势力,滋扰商客边境之事日渐增多。其中鬼方是殷商时期崛起的一个大国,一度对殷商构成重大威胁,于是发生了旷日持久的三年“鬼方战争”。经过殷商和周人的长期讨伐,鬼方人出现了分化,一部分滞留在朔方,与汉人同化通婚。另一部分鬼方人则可能迁徙至西北关陇一带,混入诸戎之中。还有一些散居于朔方的,成为两周时期的赤狄、白狄、鲜虞等少数民族。从春秋《左传》和《公羊传》可获知,赤狄、白狄、鲜虞族都是文明程度比较高的北方民族,而他们所传递出人类生存的种种文明符号,恰好在清涧李家崖鬼方都城出土的文物中可以找到佐证。
我轻轻合上《清涧县志》,又一次陷入对鬼方都城的冥想。那三面环水一面天然屏障的葫芦状平台上,安卧着静谧的都城遗址,像鸟巢一般在阳光下敞开胸怀,它波澜不惊地仰视着云卷云舒的蓝天,层层叠叠的山峦,凝望两条大河波涛滚滚远去。那些已经被发掘出来敞露在阳光下的城墙和窑穴,不断调整着自己的阴影部分,仿佛要与阳光射下来的强烈光线,组成宇宙中一个和谐的时钟,三千多年前在这里生息战斗过的鬼方先民就这样为世人遗留下一枚巨大的时针,在这块皇天后土上,为世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刻读着沧桑历史与天地光阴……
这个巨大的时针浮现于脑海中,挥之不去,我便一遍遍冥想鬼方都城,思考那些停留在时间中的人类生存。这冥想与遗址本身无关,更与那些价值连城的出土文物无关。冥想中的时针“滴答”“滴答”发出明亮清脆的钟摆声,像大地的心跳,又像战鼓一遍遍催促我,再一次走近无定河,走近李家崖,去探索解读神秘的鬼方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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