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黎明从水上升起
曹洁
每次踏过咸咸的路,就会渴,似乎自己是涸辙里的一条鱼,没有谁可以相濡以沫。麻黄梁却是一个意外,仿佛离开凡尘现世,回到最初部落。或者说,一踏上这条蜿蜒盘曲的黄土路,脚底就湿漉漉的,一脚踩出一眼清泉,一步一泉,步步生莲。很显然,这里没有莲,一株也没有,尽管高峡出平湖,尽管如璧清水一汪又一汪。但是,倘若你停下脚步,静坐水边,环望一座座被碧水环绕着的红峰,你一定会惊讶万分——这朵朵赤色花蕊,不就是黄土高原孕育出的不败之莲?
麻——黄——梁,如此熟悉而亲切的三个汉字,一字一呼,字字上扬。似乎伴随着气息呼出,一圈圈涟漪荡开去,荡开去,漫过沟壑梁峁,滋润着百草千花。这三个连续发出的开口呼音节,一节一节,舒缓有致地吞吐出去,便将连绵不断的山脉与秘密牵挽的溪水,呼唤成一个极具生命意义和艺术价值的地理名词。这个不经意的过程中,个体生命气息与自然山水造化,相融相生。
麻黄梁,原本是一个性属植物的词语,诞生于那一株株细长的茎秆内,伴随着四季长风,香气袅袅而升。麻黄是一种草本灌木,生长于高原、山坡、河床,青涩味道,药性微苦,于人体大有裨益,成为老百姓不可或缺的日常需求部分。数千年过去了,麻黄梁上盛产的麻黄,一缕缕香气散开,化木为水,浮出一面面高峡平湖,水泊青绿;麻黄梁上的刀光剑影,也随着历史的鼓角争鸣渐渐淡去,幻化为座座红峰,壁立千仞。岁月长风呼啸而过,马蹄和长鞭湮没于历史深处,麻黄梁奇迹般地雄起于高原之上,以另一种生命形式存活下来,在毛乌素沙漠和黄土高原的交接地,滋生出一处又一处宛若仙境的山水奇景,令人叹为观止。
从榆林城往东而去,往沙漠边缘的黄土山丘而去。这是一条由阳刚而走向阴柔的路。先是开阔的沙土梁峁,青松迎风而生,松涛阵阵;紧接着是笔直的白杨,叶子大片地黄过去,衬着蓝天白云流泻而下;之后是高粱、玉米、谷子、大豆,还有羊群和牛犊;它们身后便是丹霞,便是碧水,水上清风不约而来,拂过山间草木,拂过干涩的眼。
青阳朗照,赤色红峰映入碧绿清水,如一幅幅水墨丹青,悬挂于青天之下。拜水台上,人站在低于青天的高度,向一汪汪清水一拜再拜,三拜拜出天地人和。我看见高峡平湖与三潭映日,山河的前身、草木的来生、庄稼的春秋,或者每一个人的前世今生,都隐身于这无所不在的山水清风。山嘴吸纳着水,也吞吐着水,像一条条大鱼饮水,喝得双腮都红透了。大鱼饱满的腹部,孕育着数不清的小鱼,鱼背上红叶欲燃,豆荚闪着露水的光,如片片灵羽,在风中翩翩起舞。
喊船岛,先把自己喊成一只船,渡我们从土峰林立之双锁山,到沧桑古朴之土边墙;从潺潺溪流之清水河,到悬崖峭壁之古柏群;从高原圣境之麻黄梁,到炊烟袅袅之店坊村。人们在喊山谷观一场血色浪漫,在五柳坡与陶渊明饮酒赏花,在亲水湾与一湖水彼此亲近……领受着大自然赐予这历史与现实激烈碰撞的视觉艺术杰作,内心升腾起一种雄壮而静谧的潮水,往兮来兮。
很多年前,麻黄梁是一处军事要地,也是走西口漫漫长途中的经济枢纽。烽火岁月也罢,和平年代也罢,人们以茶易马,以物易谷,维持着原始的日常生计。流年四季,日升月落,伴随着赤足寺、兴隆寺、龙泉寺的晨鼓暮钟,麻黄梁人走得不紧不慢。
很多年之后,我也不紧不慢地走过麻黄梁,梁上奔涌着蒙恬、卫青、霍去病、司马迁、李广、杨继业、范仲淹……他们骑马扬鞭,尘土腾起;还有佘赛花,还有刘金定,中华儿女,巾帼不让须眉。长风中,旌旗猎猎,英雄所过之处,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上,转瞬就站起了点将台、双山堡、五里塌、七堆山、虎头峁、松树梁、莲花峰……一波又一波黄土奇观如滔滔河水,奔腾而去,奔腾而来。
如今,麻黄梁直辖北大、断桥、磨庄、店坊、王庄、双山、旧堡、闫山、大沟、乔界、盘云界、十八墩、花龙镇、王家湾、李家峁、刘占峁、黑龙滩、崖窑沟、瓦窑沟、张虎沟、十字墕等24个行政村。48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一代代麻黄梁后人,依旧不急不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贫瘠而富饶的土地上,不断翻新,繁衍生息。
一道古长城穿境而过,仿佛一双时光之手将麻黄梁分界为南北迥异的地理风貌。南部红峰林立、万壑奔流,北部地势平缓、坦荡如砥,一垄垄田地长满了谷子、糜子、高粱、玉米、豇豆、绿豆、黑豆、洋芋、红薯……上苍赐予的每一分田,他们都精耕细作,种出一地果实。野草也疯长,摇曳在风里,开着花。或许我本不识麻黄,以及麻黄之外的其他植物;或许昨夜一场秋雨,那些过往的印记已被风雨洗刷,或带走。但是,一些隐秘的信息固执地留存下来,被一串串脚印踩得瓷实,泥土中,种子藏身,悄然酝酿着下一个生长的季节。
店坊是麻黄梁的一个古村庄,缘何称“店”,缘何为“坊”,不得而知。倘若与茶马互市有关,那便是必经之路上为长途行者提供住宿给养的地方;也或许曾经有那么几处民间作坊,从事日常手工作业。新时代下,店坊是麻黄梁镇一个行政村,下辖胡麻梁、五里塔、老庄、店坊四个自然村,约600长居人口,以李、杨、段等姓氏为主,村民种地养羊,或外出务工。长期以来,麻黄梁人依靠沙地高原的自然资源,放牧为生;现今退耕还林,荒漠绿化,老百姓早已凭借多种生存方式谋求幸福。当然,洁白的羊群从来没有减少,各家各户都有羊圈。一群群白绒山羊,在生长着麻黄的土地上吃草、喝水。偶尔,它们停下咀嚼,抬起头来,循着头羊深远的目光,望向远处。
远处的远处,山水依旧,炊烟四起,晚霞灿然。
榆阳三百里,几处燃炊烟。多少岁月沧桑如疾风骤雨呼啸而过,麻黄梁却依然是最初的模样。落日时分,柔和的光芒从天际散开来,轻笼着峰尖、山坳、坡坬和湖水,炊烟袅袅。行走麻黄梁,凡尘与仙境,仿佛只是一步之遥。一座座红峰是麻黄梁的脊梁,一汪汪绿水是麻黄梁的血脉,山为阳,水为阴,山水相依,阴阳合一,站成威风凛凛的高原汉子,也笑成温柔如水的陕北女儿。
你看,那个麻黄梁妇人正在弯腰刨洋芋,湿润的黄土被翻卷得松软,洋芋一颗颗跳出来,就像挣脱胞衣的婴孩,洁白如斯。妇人双手捧出春种秋收的果实,笑意盈盈。一些草留在翻过的土疙瘩上,滚到老牛脚底,牛车套着牛,牛不言,低头吃草,还是吃草。牛一点儿也不浪费,捡着吃,一根又一根,吃饱了,反刍。待车子装满,妇人赶着牛回家,牛还是不言,仰起头,一步一步,踏稳向前。
牛一定记得那些传说和典故,只是它紧咬舌尖,不发一言。或许,从某种意义上说,麻黄梁就像一头硕大健壮的牛,喝饱了水,又给人们余出这一汪汪清凌凌的湖;或者,它舍不得全部喝掉,有意留着这清溪碧水,待一辈辈后人,一步一回头,看了又看。
夕阳落山的时候,我坐在成熟的庄稼地里,像坐在自家的土炕上,盘腿而笑。连绵横亘的大山苍翠幽深,弥漫着古老而神秘的气息。一座双锁山,紧锁了外面的喧嚣与芜杂,唯留麻黄梁和祖祖辈辈居住在麻黄梁的人,日夜安生。山野中的高粱、玉米、稻草人,还有苦菜、柠条、红沙柳,以及野兔、山鸡、黄鼠狼,所有活着的生物,唇齿相依,气息想通。从某种意义上说,麻黄梁人就是融入高原清水的一部分,是山的骨头,也是水的筋脉和血液。
麻黄梁,我来看你,你依然如此好。这就足够了。炊烟起了,坐在麻黄梁的梁上,我等风,也等你。等你来店坊,住一宿。你看,你看,启明星闪亮的地方,又一个黎明从水上升起。
新闻推荐
本报通讯员李治锋报道日前,榆林市开展水环境整治“百日攻坚”行动。据悉,“百日攻坚”行动以构建“厂—网—河”治理体系为...
榆林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榆林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