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朱序忠
刘毓珠
序忠姓朱,无定河畔镇子湾人氏,该村距米脂县城约有10里路,属川水地,村舍大,人口多,有学校,在米脂是个典型文化村庄。序忠生于斯、长于斯、陨于斯。抛开中途10年奇特经历移身于外,镇子湾差不多是他的全部世界。
序忠生于1940年,于陕北作者中写作够得上资深,不仅发表作品早,早至上世纪50年代末,其时也就不到20岁的后生,居然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诗刊》屡登作品,甚至赢得郭沫若、周扬等人的关注。这是序忠一生引以为耀的经历。
序忠并没有沾到什么光,尤其处在火红年代,满腔热血,栽了一跤。这跤栽得实在不轻,以致拖累到他的一生。
擅写者往往少言,而能道者未必能写。序忠两技皆长,时受激励,写作颇多。也能说,头头是道。曾自信能识人,人家都把“接班人”印在册子上了,红极一时,他却犯了言多必失之大忌,说:伟大领袖身边站个奸臣,两骷腮无肉。
后来事实确证他有先见之明,但在当时,足够反动。有人向上反映,因言致罪,黩刑10年。服刑期间,不思悔改,天天申诉,写诉状不计其数,同时练就一笔好字,铁笔银钩。等到平反那日,好事的确来得晚了一些,距离期满释放仅剩几天。
两个孩子已长得不认得爸爸了。他觉得这是家妻的功劳。暗下决心,苦心营务,改善生计。倒也果实累累,金黄色玉米棒子码放在空中垒起的石床上,像是梵高的一幅画作。他很欣赏。耕种之余,兼及写作。
如果说10年前栽那一跤与人有关,这次新栽一跤全怪鼠辈。早晨起来,又在欣赏他的玉米垛。头晚老鼠拉下几个玉米棒子于石床下面,他伏身弯腰进去捡玉米,整垛玉米塌陷下来。手忙脚乱刨出来,人算完好,腰盘断了。
序忠从此再没离开拐棍。
我于米脂老城租居旧式四合院,门外必经双道门,台阶也高,他竟能一拖一拉走着进来。人未到,声先来,喊我名字,一句话:把饭做上。
他来我家也没什么具体事情,就是说说话。仍旧关注时事,言谈尽是大事,如数家珍。他持续讲一两小时不重复。我几乎插不上话,只配听。也讲他的创作,在什么报刊又发什么作品。尤其对自己的某些得意句式,津津乐道,能大段大段背诵出来。
我把序忠创作及发表作品情况时常向米脂时任文化局局长朱国恩作汇报,惜才的朱国恩也为序忠想过办法。一度文化局名下临时成立“曲艺馆”,没有正式编制,他为解决西乡两业余作者的生计,将临街房子改成铺面,办个营业执照,再提供点周转经费,让两青年以售零碎盈利养活自己。朱国恩仍想借曲艺馆名义给序忠先生创造点条件,接他进城,便于创作。又忧虑于他的身体,试图通过别的方式,设法将他纳入公职,生活有个保障。可惜,除了问题尽是困难,序忠先生进城一事还是搁浅。
再后来,人们不太了解他的历史过往,只能看到眼前一个拖着残体行动全靠拐棍的诗人,几十年间,活得像个“前朝遗老”似的。
序忠先生名声在外,我是见证过的。不管走到何地,只要自我介绍米脂人之后,必会有人向我打探朱序忠。他们并不熟悉他,是从他源源不断的投稿信函中认识了他。序忠先生深居镇子湾,与外界一切联络全靠信函,写得多,邮寄也多。他的信札,累计起来大概多于他的文学作品。可惜他对新的通信工具近乎木讷,不会发短信,不会开微信。
2001年,县上《米》杂志创办。创刊号刚印出,看望同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刊物,挤满一车人,驶向镇子湾。
临近村口,太阳底下,黑压压坐着一大片人。看见来了这么多陌生人,露出惊讶的神情,又看是政府的吉普车。朱序忠半天才认出是我们,随即撑起拐棍,几步不太连便却很带劲气儿地走,意思实在是给长了脸面。
我们陆续走进他的家,一处院落,三孔窑洞,侧旁有一偏房,放置零碎。这是他经手建起的,颇有成就感,身在石沟乡高渠村同样热爱写作的李长江都来帮他垫过垴畔。俗语说天下文人多相轻,米脂却像是竞相助力,连修窑洞这样的事也去帮忙。这已超出文学之外,由头还是文学。
朱序忠翻看我们带来的创刊号,有点激动,却不表现出来,反倒理问:这么大的事,为啥没来找我?
说这话他是有底气的。论学历,不过高中而已。我对他的钦佩之一,就是文字功力。他能从旧碑帖上看出用语破绽。即便是公开出版物,只要经他过目,总能发现漏洞。
后来他住榆林,我不时去看他,带点实惠的米面之类,他也高兴,总能海阔天空说说话。由我引荐,他在榆林通过校稿还结识了不少的人。
他又回到镇子湾,我曾和李长江一同前去探望过。他俩结识早,情分更深。我只能陪以侧旁朗然大笑。
如果某年开会因故未能前去镇子湾,他能知道开会时间,一定不畅快。他对人的意见,不愿藏在心里,而是要把说的话托人转达,就是让你知道,自己掂掇。我把这种关系看得极为珍贵,互不藏情,口出心快,大概于正经场合是听不到的。有时我也带着一些他不曾认识的朋友,顺便去镇子湾转转。每到这时,他有点“喜新厌旧”,把我晾在一边,凑近跟新来的人拉话不止,问长问短。他喜欢结交新人。
朱序忠一生守着镇子湾,最大天地是村庄“人市”。他掌握历史典故多,乡称“说古朝”,镇子湾有几代人听过他“说古朝”。也曾当过村校老师,据说理科比文科教得好。或许身残所致,再不宜走进校园。也行过医,也未成名医。写作一辈子,除抚慰灵魂之外,也没给自己带来实惠。文难养人,何况身处小小乡村。2011年出版的《朱序忠信天游》上下厚厚两大册,承载了他一生的心血。
取书名为信天游,因为他创作较多的还是信天游作品。数十年深耕于陕北信天游的土壤中,于前人基础上总有创新。一个人一生倾注于一种体裁的写作,其用心,其专注,其韧性,其坚守,无人能比。序忠先生的信天游反映不同时代,不同社会背景,足够成为一部编年史。
此外,他也创作不少散文、小说及电影剧本,可见他文学思维的活跃程度。
陕北信天游是个文学大概念,终将会有人专门研究。研究当代陕北信天游一定绕不开朱序忠。他的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小说和文学剧本,或许也会在未来被发现,兴许可以幻化出朱序忠特有的美学世界。
人生无常,序忠先生时乖命蹇,久负伤疾,全仗他的皮实与隐忍,刚届80脩龄,匆猝离去。叹惋之情,难以言表。
这是一个特殊的季节。一向善讲能道的他、生性达观的他,偏在这个严禁聚首的时刻不辞而别。
寂静中离去,寂静中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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