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丽和她的村庄

榆林日报 2022-01-19 08:25 大字

曹洁

2019年暮春,冒着黄风沙,我第一次去佳县乌镇刘家峁村,不为别的,只为苏丽和她的村庄。那个下午,苏丽一边开车,一边讲述那些驻村扶贫工作中所际遇的悲欣交集的人和事。从榆林城到刘家峁,路还是那条路,人还是那个人,我们将要抵达的村庄已换新颜。

从佳米国道转入村道,车子蜿蜒下行。道路旁,隔一段就栽着一个牌子,蓝底白字,依次为:刘海强、刘志江、刘军……苏丽说,这是为大伙儿分配的村道清扫路段。名字数完了,车子也下到沟底。

迎接我们的,是村头的一树梨花,梨花正白,繁花满树。

一对夫妻刚从地里回来,苏丽停车,喊了一声,取出随身带着的一沓子相片,挑出她与那婆姨的合影,递到手上。那婆姨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整天在地里劳动,穿得不好,照得不好。

苏丽大笑道:“好着了!好着了!”

看着她们如此贴近,我竟插不上一句话。

车子再次开动,苏丽随手一指:“那就是我们村委会。”

那是一座两层的院子,一层石砌老窑洞,六孔;二层一排彩钢房,东墙头上,一面红旗迎风。绕过一段淤泥坝梁,来到了村委会。院内正在施工,几个工人各司其职,挖下水、铺管道、垒公式畔、平整地面。

苏丽说,这里要辟出一个小广场,作为村民集体活动场所。

苏丽和其他几位驻村干部,住在二楼彩钢房。苏丽住第一间,门开着,随手一推,第一眼就看到玻璃窗上红红的剪纸花:一大一小,两只胖嘟嘟的小猪;一高一矮,两棵茂盛的杨树;一间尖顶房屋,有门窗、烟囱;一只水杯,眉眼、鼻子、耳朵,像一个人,稳稳地坐着;还剪出一杆红旗,立在三层升旗台上,迎风猎猎。

阳光下,透明的玻璃衬着大红图案,很好看。这些形态各异的剪纸,图形简洁,刀工笨拙,显然不是专业剪纸人员所为,但形态逼真、线条活泼、意趣盎然,极富创造力。

苏丽笑了,很开心地说:“我女儿来这里时,教过孩子们剪纸。这是他们自己的创意,好看吧?”言语间,溢满喜悦和自豪。

从玻璃窗移过,便看见苏丽粘贴于墙上和床头的那些便签——

在某个年纪之前,你可以靠透支身体、小聪明和老天给你的运气一直取巧地活着。然而到了某个年纪之后,真正能让你走远的,都是自律、积极和勤奋。(卢思浩 苏丽 2018.11.6 晨)

磨练你的才干,保你的天真烂漫,他日归来,扯开自由旗,唱出独立歌。(周恩来)

静心守真,计白当黑。(苏丽 2019.4 自勉)

爱情,亦三种境界耳。少年出乎好奇,青年在于审美,中年归向求知,老之将至,义无反顾。(木心 苏丽 2018.11.6 摘)

……

苏丽的宿舍兼办公室,就是一间充满文字气息的小屋。这些便条,或摘自名人格言,或出于真诚内心,与这个被大山环绕的村庄,多么和谐。

苏丽床头,正是她那套手抄本《呼兰河传》。

十三册手抄本,依次排列,若打开的一把扇子,幽兰而神秘。

我一点也不意外,仿佛看到伏案写字的苏丽,气定神闲,轻轻地从容用笔,耐心誊写,一页一页: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天再冷下去:水缸被冻裂了;井被冻住了;大风雪的夜里,竟会把人家的房子封住,睡了一夜,早晨起来,一推门,竟推不开门了……人们走起路来是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到了严寒好像冒着烟似的……

这是萧红的乡村——呼兰河,又似乎不完全是,一行行手写体流淌着的不只是萧红的气息。才情萧红、知性苏丽、翰墨书法,以及小说中那些人那些事,出人意料地糅在一起,被苏丽悄悄兼容,了无于痕。

摩挲着封面,我微笑着说:“苏丽,你的手抄本《呼兰河传》放在这里,真好!”

苏丽正蹲在地上,将带来的一大包衣服掏出来,挑拣着,自言自语:“这件给刘埃才婆姨。”“这件鹏飞能穿了。”“这件黄衣服正好刘峰穿。娃娃长大了,在学校要穿得周周正正。”“这件裙裙给媛媛。”……

苏丽和她的村庄——刘家峁,以及刘家峁的村民,已然融为一体。

刘家峁,一个四面环山的村庄,地处浅山区,土地贫瘠,资源匮乏,基础设施落后,农业生产落后,村民收入普遍不高。

2014年6月3日,苏丽来到刘家峁村,任驻村工作队队长。当时,村里没有正式的村委会办公地址,大伙先落脚于一所废弃的老学校。经年岁月,六孔石窑洞,泥皮脱落,阴暗潮湿,人睡着就迷糊,醒来浑身酸痛。当时正值夏天,苏丽搭起一张简易床,睡在院子里。

2015年夏,一个大雨之夜,被惊醒的苏丽一骨碌爬起来就往刘付生家跑。他家的窑洞已是危房,苏丽多次劝说,刘付生硬是不肯搬家。那个大雨如注的深夜,苏丽最舍不得的是两个孩子满墙的奖状。大伙催着赶紧往外跑的时候,她固执地留下来,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揭下来,包好。

如今,这些奖状,依然贴在刘付生新屋的墙壁上。

刘付生是村里典型的贫困户,自身残疾,妻子智力障碍。当年儿子刘峰14岁,女儿刘媛10岁。苏丽不仅解决了孩子们的上学问题,而且时时照顾他俩的衣食,关注他们的成长。她像对待女儿一样照顾小媛媛,买新衣、梳小辫、制相册。

我看到了那个贴满媛媛成长印记的相册,扉页上写着一段话:

人的一生很短也很长。写几句话给你,做一本相册给你,愿你珍惜时间、爱护身体,做最好的自己。

请记得,做一个惜时的人。时间是财富,也是生命。

请记得,做一个勇敢的人。勇敢打拼,勇敢承担。

请记得,做一个节俭的人。一粥一饭来之不易,成由俭败由奢。

请记得,做一个明理的人。辨理要明,待人要礼,办事要清。

请记得,做一个知耻的人。不要因利忘义,求荣失德。

请记得,做一个谦虚的人。谦虚是美德,不可仰头看天般做人。

请记得,做一个宽容的人。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理想境界灵透。

请记得,做一个爱人的人。心怀诚意地去爱身边的所有人。(2018.12.27 苏丽 刘家峁)

2019年4月25日夜,子夜时分,村庄一片漆黑。我和苏丽依然坐在外边,看星星、听风、听狗吠。远处还有三点灯火,苏丽随手一指,就说出住户的名字:刘普查、李桂英、刘振国。

突然,苏丽闪身回屋,说要找一个宝贝。

一分钟左右,她出来了,伸手往夜空一指,一道明亮的光束直指北极星。原来,这是一支激光笔。无数个漆黑的暗夜,她坐在彩钢房前的简易台阶上,手中紧攥着一支激光笔,将一柱又一柱光束,射向夜空。她说,每一颗星子都代表着她的亲人、朋友甚至陌生人,她惦念着他们、牵挂着他们,为他们祈祷和祝福,为他们送去一腔温暖而绵长的深情厚谊。也是那些夜晚,一个又一个汉字,从她的指尖流出,落在宣纸上的毛笔字,如洒在天空之城的一颗颗星子。

苏丽,一个心底有光的人。她说:“人是趋光的动物。但对于暗调的美,也有一种难以抗拒的偏爱。光明要义,不只是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色,还是四季的停歇、是繁华的沉淀。清寂自然的荷、干净内敛的叶、奔跑的花儿……皆是生命的优势、光影的表达。”

苏丽将那支激光笔递给我。依着她的指向,我找寻着银河,找寻着北斗七星、牵牛星和织女星,每找到一颗,我俩就欢喜、就跳跃。旗杆上那面红旗在风里翻飞,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为我们深夜的痴狂,做了无语而有声的应答。

凌晨5时50分,睡在下床的苏丽先醒了。她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我也醒了。

苏丽说:“太阳就要出来了。如果我们要赶着去山顶上看日出,就来不及洗漱了。”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洗。刷牙。出发。”

从村委会起步,绕行4.46公里蜿蜒山路,戴着耳机,边走边听书,这是苏丽每天清晨的早课。那天,我俩追着太阳奔跑,不一会,就来到山峁上。曙光从东山漫过来,走在绵软的黄土地上,我们向光而去。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数不清的山峰就像茫茫大海中翻腾的浪花,刘家峁就是浪花中奋力前行的舟子。苏丽,不是舵手,却紧紧靠着舵手,使出全身力气,将这舟子航向远方。

山巅之上,坐在松软的土地上,山风拂过,清香盈耳,我们与阳光、树林、野草一起,静谧,或喧腾。草木绿得肆意,像横流的山泉,它们在暮春的浅流暗动之后,沛然奔腾,一根根直立着,像人。

人啊,很多人从来不会这样悄然,悄然从一个场到另一个场。

苏丽却是一个特例。

刘家峁村数百口村民,或许没有想过,站在他们面前的这个女子,一身灰色休闲衣裤,一双运动鞋,如此普通,如此亲和。当初他们怀疑,如今他们确定。就是这个女子,五年来,居然带领大伙硬化村路、打坝、加固补修淤地坝、修缮排洪梁和村委会驻地,为村民购买化肥等生产资料……

看我发呆,苏丽站起来说:“我带你去贫困户张老九家看看。”张老九没在,大门紧锁,一只狗蹲着。一簇绿葱葱的植物长在院墙外,很打眼,叶子卷曲,像盛开的玫瑰,一束一束。我很是惊讶,不知道这究竟是草还是花,她孤零零地长在这里,与谁为伴?绕过院墙,居然有三五簇,围成一个弧度,恰好护好整个院子。

苏丽说,她也不知道这花草的名字,就叫它“绿玫瑰”。陕北的黄土高坡并没有多少雨水,这一束束“绿玫瑰”,落根于此,生长于此,便学会了在土地里找水源,深深扎根,茁壮成长。从某种意义上说,以苏丽为代表的刘家峁的女人们,张老九、刘桂芳、李三嫂……她们不就是盛开在山野的“绿玫瑰”?

“你们找谁了——”对面山洼上传来一声呐喊。

“张老九去地里了?”苏丽高声问。

“她去城里女子家了。你们要进去的话,我把钥匙送过来。”

“谢谢!不用。我们外面看看就好。”

苏丽蹲下身子,一边用手机拍着各种野草,一边说:“这就是农民。他们从不设防,人不在,钥匙随便安顿给谁。真的,我跟他们身上学到很多东西,不只是诚实、淳朴和憨厚,他们还教我认识了高粱、玉米、豇豆、绿豆等庄稼。尤其是认识了各种野菜,太美了!”

她站起身:“你信不?我原来分不清高粱和玉米。”

我笑着说:“信啊。除非玉米结上棒子、高粱长出穗子,否则我也分不清。”

站在刘家峁最高的山上,苏丽随手一指,就叫出了一座座山、峁、沟、塔、梁、湾、墕的名字:墩上、北梁、寺峁、大塔、垴畔梁、大疙瘩、小疙瘩、火烧梁、牛峁沟、萝卜梁……

苏丽啊,她果真把自己活成了村庄的女儿。

从山野回来,午饭过后,我们俩去乌镇赶集。古老的街道上,一家家杂货铺鳞次栉比,门前摆满了日常货物。“老杨铁器铺”吸引了我。老杨是乌镇的老铁匠,中等个子,脸膛暗红,戴着一顶鸭舌帽。他锻打的公式头、铁锨、斧子、锄、耙子等农具,每一件铁具上都刻着“老杨锄片”四个字。老杨眉毛很长,弯下来,弯成一个弧度,像是眼睛之门的帘子。

“苏丽来啦!”

乌镇街头,人头攒动,苏丽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亲切地唤她。有人给她塞一块热腾腾的饼子,有人给她装一把红枣,有人送她一块香皂……苏丽笑意盈盈地接纳了,偷偷将一些纸币放下,转身隐入摩肩接踵的人群。

我紧追着她的背影,走在赶集的人群里,生怕自己丢了。生活中,人们总会欣欣然陷入欲望追求的漩涡而不能自拔,何曾想世俗浮华却像烟云,不待你轻拂衣袖,便自己散去。苏丽,她让我再一次看到了浮华背后的沉淀。无论做什么事,我们都需要沉下心来,不妄奢,不应付,剥离喧嚣,真实坦荡地面对自己,面对他人,面对自然,面对天地。

苏丽,榆林市公安局正科级侦察员,驻佳县乌镇刘家峁村扶贫工作队队员。“驻村扶贫,四年坚守,冷暖自知,心怀感恩;只问深情,只问初心,只问勇敢,无问西东。”这是苏丽写在工作日志扉页上的32个字。不论获得多少荣誉,于苏丽和她的村庄而言,这已足够好。

2020年10月,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苏丽著作《光景——女警扶贫记》,那些走入她笔端的村民,一个个都过上了“好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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