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酿成的人性美 谈谈高彩梅的散文
刘成章
高彩梅是出身于陕北的女性散文家，但是在这里，这样的表述太概念了，很难把人引向她的作品特质。所以我要说得稍稍具体一些，那就是，她的家在一个偏远的乡村，村子叫作吧吓采当。这名字充满了异域情调，因为它处于陕蒙交界上，村名是蒙语。村西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间或长着些沙柳；村东是一望无际的草滩。彩梅的家乡，老黄风频频横扫，土地十分贫瘠，孩子一出生就面临着艰辛和苦难；然而民风淳朴、人情浓烈，闪射着农耕文化和游牧文化交融的特异光彩。
由于幼时的生活境遇和经历，高彩梅笔下写出的苦难，可能是我国当代散文中，最为真切、最为到位的。假如换上另一个作者，即使他挖空心思也可能无法写出。但是，彩梅不是仅仅写出了苦难，而是写出了苦难中蕴含的欢乐和诗意，和苦难所磨砺出的异乎寻常的纯美人性以及绝唱一般的不朽亲情。
先看看她写出的苦难吧。在我们华夏这至为边远的一隅，千百年来，只要有苦难，妇女就首当其冲。彩梅的姑姑，可谓漂亮手巧，能做一手好茶饭、能剪一手好窗花，却嫁给一个好吃懒做的丈夫，全家的生活重担，几乎都落到她的头上。她每年要喂好几头猪，上百只羊，一双操劳不息的手，早已变成了铁耙，伸不直了，连筷子都握不住；双腿巨疼，睡觉也无法把腿伸直，满年在病痛的折磨中度日。彩梅的五婶小时候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由于家里无人照管，烧坏了一只脚，十三四岁就嫁了人，但她不向命运低头，学会了缝纫技术，门庭若市，可是厄运又来，这条腿上又患了癌，被锯掉了。本来这已够悲惨了，可是好事者又散布流言蜚语，五婶一气之下喝了农药。喝了又不想死了，最后还是在内心挣扎中饮恨离世。村里有个刘二汉婆姨，患了妇科病，无钱医治，就按土方儿，下河找来一只青蛙，塞进下体充当医药。彩梅弟妹三人，沿袭着重男轻女的古旧习俗，母亲只给弟弟吃奶糕，穿袜子，没有她们的份；母亲怕她们偷吃，把奶糕挂上房梁，彩梅和妹妹多么想吃，却怎么也够不着。一次，弟弟喝的牛奶不慎泼到地上，母亲才把它揽起过滤了一下，给这小姐妹喝。即使这样，这小姐妹也高兴坏了。彩梅笔下写得很从容，字里行间却浸透悲凄。彩梅去学校交不起学费，承受不了羞辱撕碎了书包，母亲又急又气，含泪把她扔进洋芋窖。后来，母亲只得卖了她的大辫子，才给她买了书包和新衣。
但在处于苦难中的彩梅的眼里，一切又是那么美好，简直像伊甸园一样。“南北走向有上千户人家，绿树下红瓦蓝墙。傍晚，鸡鸣狗叫羊咩，一片祥和暮景。早晨，太阳一树高，鸟叫鸡叫、吆牛喝马、羊群出圈，家家户户炊烟升起。“我时常牵着牛赶着羊，在村子东边绿茵茵的草地放牧，感到天那么蓝，草地那么辽远。””我能聆听到小草成长的声音，我的血液奔流着小草的绿流，我不忍心用鞭梢抽打任何一棵小草。”对于当地的一些民俗，怀着发自内心的热爱，在彩梅笔下，也都呈现着诗情画意，令人神往。端午节时，母亲把她和弟弟妹妹早早叫醒，让她们在小河里清洗眼目；母亲还给彩梅和弟弟妹妹，脖子上系了五彩花绳，花绳上，女孩挂着香包，男孩挂着一小簇野艾。而一听到雷响，就立即把花绳解下，立即扔了，她们认为这一扔，就把灾祸蟊蠢扔掉了。这些有趣的民俗，里头包涵着极为浪漫的文化意蕴，使贫苦的孩子们，置身于童话一般的氛围里。
彩梅笔下的外祖父和祖父，在苦难中煎熬了一生，也没向苦难求饶，苦难反而铸就了他们崇高的内心世界。当彩梅的母亲怀上小妹妹时，出于无奈，就把彩梅寄养到外祖父家。那时外祖母早已去世，外祖父便独自承担了抚养彩梅的责任。这个总是穿着大裆裤、腰间束根羊毛带的陕北老人，年轻时是个优秀猎人，现在老了，却怀有一腔柔情。每天晚上，当彩梅哭叫着要妈妈时，他便把他一个老男人的奶头，塞到彩梅的嘴里，让彩梅吸吮。天长日久，外祖父的奶头，居然被咂大了，如妇女的一样。而实际上，彩梅也真被喂饱了，因为外祖父总是用南瓜小米粥喂给她吃。待彩梅长大一些，为了改善彩梅的伙食，外祖父不顾年老眼花，又重操年轻时使用过的猎枪，为彩梅打下麻雀，又燃起柴禾烤熟，让她吃得满嘴流油，喜笑颜开，简直像个幸福的小公主一样。彩梅的祖父，是被彩梅写出的一个光彩夺目的伟大人物。
在我们华夏广袤无垠的大地上，曾经传颂过多少感人的故事，却没有任何一个与此相同或近似。彩梅将此熔铸为文，无疑是对文学独特的贡献。
比起外祖父，祖父更令人心酸，他一生坎坷、命运多舛。他七岁便给地主放牛羊，长大后也没过多少好日子，他结婚不久，祖母便死了。于是他的四个孩子和两个年幼的弟弟，都要他一个养活和照管。作为一个常在地里耕耘的男人，他的手上还常年戴着顶针，给儿女们和弟弟们缝缝补补。有一件最感人的事情：四弟结婚时，需要给新娘子缝上一身新衣，然而家里穷得叮当响，无钱买布，全家人一筹莫展，唉声叹气。这时祖父挺身而出，他背了一斗小米，风餐露宿，跋涉了九天九夜，赶到佳县白云山兑成钱，终于买回了布料。然而，他的脚上打满了血泡，多天连路都走不了。祖父这种兄弟之间的深沉情意，比得上母子之情，光照环宇。彩梅笔下的这种传统美德，很值得大力提倡。从此可以看出，彩梅的这一批散文的价值所在。
除此之外，彩梅还写了一些别的题材的散文，有的也写得相当精彩，比如《金色的胡杨》《秋虫鸣唱的东胜》等。她的题材广泛、摇曳多姿。彩梅还担当着繁重的散文编辑工作，写了大量的评论文字。我以为，仅仅彩梅笔下写出的那些苦难，那些诗意，那些像启明星一样照亮人心的古风古意、人类至情、旷世美德，就足以使她可以稳稳地立在散文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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