峪口:纸上的柔软时光
曹洁
纸上的柔软时光,栖息在峪口——陕北佳县峪口古镇。
峪口,这是一个有分量的词,它以一张纸的轻薄,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纸上时光,暖暖地,栖息在乌龙河口。“峪”意为“山谷”,“峪口”即“山谷之口”,但“峪口”之名不源于山,只缘于水。黄河奔流不息,乌龙河千年不老,峪口的纸上时光,柔软如初。
峪口,是纸的故土。纸的故土,便是文明的故土了。这里至今保留着古老的手工造纸工艺。峪口人曾世世代代以造纸为生,以一丝薄麻的清白和柔韧,记忆了几个世纪的纸上时光。草木茂盛的季节,走一回黄河道,走回乌龙河洞开的峪口古镇。一户一户去问询,寻访一个纸作坊,借着现世的阳,去寻觅隔世的阴。终于有了纸的信息,洁白地飘在上空,诱惑着我,走入一间紧傍乌龙河畔的小石屋。
这是一间传统的手工作坊,石砌窑洞,没有泥皮,一块块本色石头,裸露着骨子里的粗糙,斑驳的水渍,渗透着岁月的流光。正中,一个正方大水槽,石砌,盛满乳白色的纸浆。一位造纸师傅,正低头打捞。一张竹制帘子在他手里上下翻捞,转瞬间,乳白的纸浆就在他灵巧的手里变成一张张纸,湿漉漉的,摆放旁边,叠放成一摞。
他很老到,一边捞纸,一边与我攀谈。似乎对他而言,这样的劳作已如游戏、如魔术,有一份自在自足的乐趣与幸福。他微笑着,重温手工造纸的全部流程。先得积攒诸如麻绳头、烂布鞋、废纸张、破纸箱等造纸材料,通过浸泡、碾压、漂洗等工序,存好备用。最难加工的是麻绳。你得先用快麻刀将破绳子截成一尺左右的绳头,束成小捆儿,浸泡水中;待麻绳泡软,再剁成一厘米左右的碎料;洗净的碎麻,再摊上石碾子,一头小毛驴不停地转着碾道,直到把碎麻碾碎,再次漂洗干净后,装好备用。
他笑着说:“必须是小毛驴,吃得少,走得也快。”
我也笑了,这小毛驴儿,原来也是造纸文明的大功臣。
这个艰辛的准备过程被称为“造麻”。若遇扭结顽固的麻绳头,你得先用石斧或石刀砸碎、捣烂、泡软,再碾。碾不碎的,拌上生石灰,堆放在土炕上,高温蒸一夜,成熟麻,再碾压。随后,才能加入已经碾碎的废纸,继续碾压,充分混合后,再漂洗干净,放进碓臼里狠狠捶捣,直到加工成纸浆,方可进“汗”(纸浆池)。
纸浆放进池子后,先用耙子搅拌打沤。所谓“大纸一千,小纸八百”,即指搅拌纸浆的程度,搅到什么样子刚刚好,靠的是造纸匠人多年的劳作经验。有时,他们也会像打夯一样,以对唱来计数。
听他这么说着,耳际便有此起彼伏的对唱声响起,乌龙河的水也唱起歌来,一波又一波。
搅拌好的纸浆,再沉淀一夜,才可上竹帘捞纸。这道工序是整个制作过程中的高潮,技术含量高,也最辛苦。捞纸人整天站着,低头劳作,背驼了,腰弯了;一双手一直浸泡在冰凉的纸浆里,时间久了,风湿很严重。尤其是冬天,石窑里没有取暖设备,伸入池子捞纸,手与冻结着的冰渣子相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多年过去了,他习惯了劳作,听惯了这样的声音,也安于这种朴素绵长的生活。
原来,文明质地再怎么风华,也只是老百姓毫不张扬的劳动本色。
我仔细观察了捞纸过程。他先把帘子直插入“汗”中,再端出水面,让纸浆均匀分布在帘子上;将帘子放在走水棍上,沥干水分,再捞一次,从竹帘上剥离纸张,才算完成了一张纸的手工制作。他灵巧的双手,上下翻捞,一张张白纸摞得层层叠叠。
我站在他站了一辈子的地方,试试捞纸,捞湿了衣袖,捞酸了胳臂,捞翻了走水棍,也没捞成半张纸。不听使唤的帘子上堆积了大量纸浆,不均匀、不成形,更别说剥离出一张完整的纸。
看过捞纸,去看晒纸,这是两种仅存的人工活儿了。
捞好的一摞纸,还淋着水滴,他轻轻按几下,装在架子里背好,往家里走去。我跟着他,走过乌龙河畔,走进一座农家院,走上屋顶,一排窑洞背后,一面干干净净的白墙,守候在阳光下。他是捞纸的好把式,妻子是晒纸的好手。她指尖儿轻挑,一秒钟就剥离出一张纸,贴在墙上,刷子一刷,土墙上就白出一块,水分儿转瞬被阳光、被风吸纳。晒出几列之后,就可从头收纸了。白白的纸,整齐码放,一摞一摞,如一个个洁白的日子,柔软成老百姓的欢喜和暖意。
抚摸着一摞摞白纸,若抚摸一份份朴素柔软的幸福。喜庆的婚嫁之日,窑洞木格窗子糊上新麻纸,再蘸点儿清油一涂抹,整个屋子亮堂堂的;红红绿绿的剪纸一贴,小鸟、兔子、猪猪、狗狗等物类,被一双双巧手点化,白格生生的窗子顿时生动鲜活起来。过大年就更不必说了,家家户户扫尘、糊纸、贴花,哪一样也离不开纸的洁白与柔软。薄薄的纸,是沁在百姓粗糙日子里的柔软和暖意,他们几世几代住在土的温黄里,住在纸的洁白上,朴素、满足、安乐。
峪口得以红火,得感恩两条河:黄河,乌龙河。峪口依傍黄河,地处晋、陕两省的交通要道,自古而来,就是黄河之畔的水陆码头,成就了仁义永、德和厚、三合堂等老字号的繁盛;乌龙河则是峪口的生命河,几世几代的峪口造纸匠人,就在这乌龙河中浣洗碎麻、和浆造纸,铺陈着每一个朴素日子里的红火热闹。
峪口的古老已无法考证,也无法知晓峪口造纸业的传承渊源。据说是因了乌龙河的清澈,鱼姓人氏在此定居,给峪口人传授了手工造纸工艺。乌龙河畔,至今分布着大大小小几十孔石砌窑洞,这里是昔日造纸最为集中的地区,几乎每一孔窑洞里都有一口“汗”,只是大多废弃了,手工制作也被半机械化了。据说峪口曾有上百套石碾子,可惜大多没有保存下来。废弃的厂房里,我看到过一套旧时碾压麻绳的石碾子,倘若再被启用,功能一定不减当年。
传统工艺中,麻刀、碾子、碓臼、麻包、纸浆池、走水棍、竹帘子(抄子)、刷子等工具,缺一不可;现代制作程序却简单了很多,准备工作大多由机器完成,昔日的碾压、捶捣、冲洗、蒸麻等工序,已无法完整再现。虽然,峪口的手工造纸工艺已被列入第一批县级“非遗”名录,但峪口红火的造纸业似乎正走向凋敝,全村坚守手工造纸的只有几家。越来越多的年轻人选择外出打工,不愿守着成本高、售价低、收益小的家业,似乎传统的手工造纸工艺,难以薪火相传。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在峪口人的记忆里,他们的先辈这样活,他们这样活,后辈会不会也这样活,却不是他们所能掌控的。他们坚信,只要峪口还在,峪口人还在,峪口的造纸业就不会停息。
所以,峪口,不只是一个有分量的词汇,也是一个温暖的地名,更是一个携带文明的地域符号。她曾以如云的洁白,柔软了老百姓世世代代的纸上时光,清亮而温暖。文明如斯,我只是文明之外的一个过客,匆匆步履,轻飘飘地,走不出一张薄纸的白。
离开之时,夕阳软软地照下来,峪口村前的戏台上,一场大戏刚刚开演,老百姓的日子,原本这样喧嚣而安宁。黄河与乌龙河,流淌出古镇峪口昔日的繁盛,也滋养着现今峪口人的丰衣足食,不留轻薄,只存暖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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