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谷话中的古汉语运用

榆林日报 2020-07-13 07:50 大字

陈出新

写到府谷话,窃以为不仅属“方言”,而是华夏正声,是多民族语言融入汉语的精华所在,贯穿三千多年中国文化宝典。这里包括字的古义延用,发声的古色古香,语法构成的习惯性的生动保存。

府谷话中的古义、古雅,以及表达时体现出的古趣昂然,其突出之处有三点。一是许多词汇的难得,基本消失于现代中国人的口头交流与文本运用中;二是语法结构仍然是古汉语文体语构的生动呈现;还有府谷话的语调继承着上古音、中古音的古朴浑厚,日常发声如舞台表达般情感丰富、细腻幽默。所以,和一个地道府谷人搭腔,让人意趣盎然。

府谷话中最普通的词、字,讲起来贴切、生动,其神采、神韵具有斩钉截铁般的不可挪移性。但是,当你试图借助工具书想找出其对应的字或词时,却难遂人愿,直怪这些个字或词难不成是天外来语?

笔者几十年来,为着一个字的落实,如何找到一个安如其分的字、词的可好写法,那种受熬煎的程度绝对不亚于恋爱中人的村口的焦急等待。翻阅汉语典籍,从《甲骨文字典》到《尔雅》四部,再到《汉语大词典》,直至李学勤主编的《字源》。终于初步将府谷话中的一大批关键用字从悠远的古代拉回。这些个字或词深藏于历史的梁峁沟壑的交错与褶皱中,犹如调皮的高手和人们玩着迷一样的游戏。这些个字、词的钩沉说明,几千年过去,有些个汉字的精准、博雅表达,竟然只能在极边文化沃土的聚落小群中得以流传保存。几千年文明以惊人的速度向现代靠近,其典雅环佩、熏香气质和独特尊贵却渐行渐远。

仅以“蔡,喷,隶,湔,缯,绾,紟,缒”等字的古今意思,在府谷话中的运用的准确性,谈点自己的发现。

蔡cai,它的出现在甲骨文中比“天、地”都早,故而,有关“蔡”字的意思也特别丰富。可是,现在的人们包括工具书里,对“蔡”字的引用无非也就两种,即地名“蔡州”,国名“蔡国”,再就是作为姓氏“蔡”。“蔡”在甲骨文中虽然只出现过一次,但是,从它的字形观摩,似乎既非象形也非会意,可姿势形态却显得十分凌厉,充满肃杀气。到了周替殷商之后,“蔡”字的意思才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书写记事者也不知根据什么,一会给它加个草字头上去,代表草;一会又给它挨个邑字旁,代表其和城郭有关,那就是“蔡”市。这其中还赋予“蔡”字一个铁定的意义就是“杀”和“散放”以及“减免”。涵盖在“蔡”字身上这么多的刀戈刻痕,估计是与其最初的“草”义有关。既然是“草”属,免不了会被芟刈,依据古人“是字必先想象引申”的中国造字陈例,“蔡”字于是被生硬拖进了“杀”道行列也就成自然之顺利。最先发现这一秘密的是被誉为“一代通儒”的文字大家张舜徽先生(1911—1992),他在著作《说文解字约注》中曰:“蔡之本义,当为芟艸。说解原文当作‘丰艸也’。丰即割之初文,此与四篇\‘丰,蔡艸也’义可互明。”“蔡”义“杀”“散放”“减免”的成文记载主要集中在先秦的典籍中,秦汉之后,它的这一层意义似乎又逐渐被人遗忘,很少有人再将其在文章中应用。如《左传·昭公元年》:“周公杀管叔而蔡蔡叔。”杜预注:“蔡,放也。”“放”即流放,作为一种对背逆之人的惩处。《书·禹贡》:“三百里夷,二百里蔡。”孔颖达疏引汉郑玄曰:“蔡之言杀,减杀其赋。”

“蔡”字的惩处,或被“修整”,随着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应“书同文,车同辙”的时代要求,再加统一国家需要治理文吏的增多,故根据原有文字而产生大量引申衍生字的出现,汉字逐渐由原来的“一字多义”转而向“一义多字”发展,诸如“蔡”字身上背负的“算龟”“芟草”“杀减”“散放”等内容,由于有了专门替代的生造字的出现,各个表义有各个专字代表,同时,对原有文字也进行了确认身份的固定,算是各就其位的减负吧,“蔡”字也就从“艸”字被“芟”被左右的命运中解脱,不再有了旧累的束缚,让人们一时将它几千年前的历史承担遗忘得干干净净。

可是,谁曾想到,远离文明都邑十万八千里的府谷民众偏和这个“蔡”字唇口相依、朝夕相应,生活中似乎间或就有它的用场,而且,用它来形容状物才显贴切带劲。记得小时候上学,班上一同学嚣张炫耀。于是,同学中的不愤之气便渐次产生,大家在一起议论时也是愤愤不平,个个摩拳擦掌、咬牙切齿。“怎相?不行了明天他来,咱把他苟的蔡一顿!”所谓“蔡一顿”就是主动找茬,或者端直上去拳脚教训一番。类似的府谷话还有:“嗻可没给那苟的好脸看,可叫我把苟的编蔡上了。”意思是痛快地骂了一顿,因为用到了“编”。还有如:“连公公带媳妇,一家子上去把张光棍老汉美美结实地蔡了一顿。”显然,张光棍老汉是得到了拳脚相加地侍候。总之,凡是争议带斗的事由事端都能和“蔡”字扯上关联,而这些个和“蔡”字的语义,无论是文章还是工具书,在近两千年的中国典籍中你是难得有所谋面或暗示或有所端倪的启示。

多少年来,我为找这个打人的蔡,不知留意了多少心思,比对了各式二样的cai字进去,可是,用来试去总觉得差强人意,没有个踏实的放心处。谁能想到,府谷人自认为土得掉渣的这么个天天念叨的口语,竟然是来自三千年前的这么个今字古义。要不是十几年的深耕细耘、字里行间的不断穿行,谁能将府谷话理识得清?

府谷话类似的古义字运用,它们脱节于主流文化的都市大邑、通衢省会,或是权威流行的汉语字典,以及文人墨客的文章表折中几乎近似绝迹的这些精表古义字词、句式,却在府谷人的辈辈相传中代代相袭、比比皆是。

喷(pen,去声)。府谷人过去遇红白事务,由于场地的仄狭,总领在安排入席座位时要额外仔细小心,免得得罪值贵亲戚如老娘舅家人的不满。也就是说在安排戚人就席时,千万注意娘家人必须是先请就位的上客。府谷人管这种分批就餐称为“头份亲亲”“二等亲亲”,总领的行话叫“头喷子”“二喷子”。这里的“喷”字其原意是“量词”,专指“开花结实的次数”,如:头喷棉花,绿豆结二喷角子。“喷”字作为植物开花结实的量词应用,至少在宋朝以后就鲜见于典籍了,府谷人将其引申在次序中,我认为是恰如其分、量身得体的绝佳运用。

缯(zeng,去声)。缯字源于甲骨文中的“曾”,随着生产力水平的提高,人们社会活动的范围不断地扩大,生活内容不断丰富,繁衍字的诞生如雨后春笋般呈放任之势,掌握文字的书官以及能文理篇的书生,谁都可以顺纹析木、就字析理、因需凑字、因字衍生。这个缯字在先秦时期很活跃,既代表丝织品的总谓,也是丝织成衣的总名。同时,它既可当网鱼的“罾”,也可是射鸟的“矰”,还可以为作猪圈的“橧”。其实,除最能体现缯字本义的“丝织成品”之外,它的动词成分就是我们府谷话中“缯扎口”的“缯”。“缯扎口”在高雅的中原文明地从来叫“封口”或是把口封上,现代文学作品中也是如此表述。唯独府谷人非得在“扎口”之前再加个“缯”,才显结实和完善。原来,“缯”字因和丝织的关系,本身就有“绑扎”的意思在里边。古代的人们一直作动词的“缯”用:元·秦简夫《剪发待宾》第二折:“将自己顶心里头发剪了两剪,缯做一绺儿头发。”明·曹昭《新增格古要论·制琴法》:“神农氏始削桐为琴,缯丝为弦。”

湔qian,《广韵》昨先切,平先从。湔字因水而命名,引用中许多时候被当作洗涤。《说文解字·水部》:“湔,手浣之。”《广韵·仙韵》:“湔,洗也。”《史记·扁鹊仓公列传》:“湔浣肠胃,漱涤五脏。”宋·穆修《清明连上已》:“改火清明度,湔衫上已连。”同时,除湔字在重点“洗涤”的强调外,它还引申出“洗刷沉冤”的意思,如苏轼《西山诗和者三十余人再用前韵为谢》:“愿求南宗一勺水,往与屈贾湔余哀。”《金史·张特立传》:“近降恩赦,谋反大逆,皆蒙湔雪。”府谷话中将“洗脸”叫“洗眉眼”,将临时擦把脸叫“湔脸”。地里回来,满脸汗渍,家人会舀一瓢水,放毛巾在盆里摆弄浸湿,然后递过来,让掌柜的“先湔给把脸”。农村娃娃普遍不爱洗脸,好不容易给他姥爷过生儿,当娘的一把抓住娃娃胳膀,说:“快点湔上一把脸,再去迟了,三毛蛋就把姥爷家的好吃的尽吃完了!”很多人对府谷话中的“湔给下儿(下儿,读呵)眉眼”不屑一顾,关键是不懂“湔”字的意思,这是对文字理解认识的不足。

充斥于府谷话中看似生僻,实质是古义延续的常用字还有如:二隶yi子的隶,绾wan圪垯的绾,缒zhuai上绳下来的缒,一个模子铸dao出来的铸,没槎ca次的槎次,用手公式zhou住的公式,一蹦子朝南公式wa了的公式,紟裤带的紟,概gai共也没多少的概共,那圪垯地明年得斢tiao一下呀,不能再种山药了的斢,骎骎cen解,人家在门外等着了的骎,躲在人脊背后扆yi住,不要让他们发现的扆,那小子明年早早儿间把苟的黜chu发了的黜……

这些个不折不扣的古义表达正因为“字、词”的难以找寻对应,所以,在今天的府谷,写家们有时会生拉硬套地用一些音似义错的字来抵挡,让人看着不免要为之惋惜。希望通过少量日常用字的简单阐述,引起大家的关注,共同加入到保护方言的行列,为中华文化的绵远流长尽一份绵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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