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你能陪我看电视吗？(中)
□江婉琴
妈妈高估了我，我只谈过一段为期半年的恋爱，还没弄清楚男人是怎么一回事就分手了。分手的时候男朋友流泪痛哭：“你不是处女还装作是，这是让我最恶心的事，没有之一。”本来我对“没有之一”的表达还抱有好感，但自从他用过，我就再也不想碰，甚至别人说起来，我都有种作呕的冲动。反正分手了，也没什么好辩解的，更何况，只是为几滴血。对男人这种生物，我更多的理解来自电影和小说。自从我被主编调到名词组，每天看电影的时候就想着提纯，常常看了几部都没有什么可写的名词，前不久才做了“中年危机”这个词，英文：MiddleageCrisis，别称：男人四十综合征，相关电影：美国丽人（1999）、男人四十（2002）、迷失东京（2003）、杯酒人生（2004）、天气预报员（2005）。基本释义：指人生阶段经历的事业、健康、家庭婚姻等各种关卡和危机，高发在40至65岁的男性。我还特地去网上找了张幸福感和年龄关系U型变化图，图中显示50到53岁是人生幸福感最低的阶段。爸爸今年已经60了，妈妈才46，也就是说，前者正好慢慢走向人生第二次幸福高峰，而后者不幸地即将探至谷底。写这个名词的时候，我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哪里会想到一语成谶。
爸爸选的电影是《摔跤吧，爸爸》，我倒宁愿是《爱乐之城》这一类，可以名正言顺找个理由开溜。果然整个影院三分之二的父母都是带着十岁以下的孩子来的，我这个大孩子坐在他们中间，似乎让他们觉得安慰。电影没到一半，妈妈就开始哭了，每次背景音乐下沉，妈妈就开始叨念：这爸爸不会死吧。我不担心这样的烂梗，可也说服不了妈妈，干脆陪她一起哭起来，像是我们马上要失去此刻坐在身边的爸爸。爸爸呢，全程像一座雕像，说不清是太过投入，还是想着别的事情，借着黑暗和电影院里不时传来的哄笑或是叹气唏嘘，心安理得地当我们是路人。
“那个爸爸啊，培养了冠军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是留守老人，就像我和你妈现在这样”一直到出了电影院，上了车，打开天窗，吹着小风，爸爸像是才活过来。“还好一家人是在一起，大团圆了”妈妈说出了她两个多小时的担心。“我们现在是留守老人，柳柳是留守青年，更不容易”我不需要什么慰藉，不过爸爸也许只是想我接住他的话茬，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今晚的电影名词大概可以是：印度式摔跤。有那么几秒钟我又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暂时忘记了妈妈的烦恼。
车厢里静悄悄的，爸爸打开电台，一个娇滴滴女声在介绍一款SUV车型，长长的尾音里带着暧昧和讨好，从声音听起来，不会比我大太多，社会也许真的逼着我们这一代人要如此敬业了。
这时，妈妈把一个扁扁的方形纸盒递到爸爸眼前，有点像小包装的安全套。“这是什么啊？”妈妈问。“哦，这是老王给你带的香水。”爸爸说，“我给忘了，他从巴黎回来，带了一些，你在哪找到的？”说着，爸爸侧过脸，看了一眼副驾驶位子上的妈妈。后者没有说话，也没有拆，翻来覆去研究了一会儿，然后递给我。我打开手机电筒，上面的法文“perfume”和英文是一样的，的确是香水。“妈，没错，perfume是香水的意思”我故作轻松地说，“王叔真土豪，还是香奈儿呢。”但这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果然那天晚上，爸妈房间里一直间歇性传来声响，我听不清他们吵架的具体内容，但一定打碎了什么，且不止一次。还有妈妈绝望的哀号，爸爸闷声闷气地偶尔咕哝一句，他俩像是商量好了，始终不出房间。阿崔发微信说今天去了鼓浪屿，风很大、美食很多，还发了她和男友的合影，我心不在焉地回了几句，就把手机丢到一边了，毕竟，这周的专栏我还没憋出来。我在电脑上敲下一个标题：我杀不了我妈妈。
《我杀了我妈妈》是部标题党电影，结尾男主于贝尔用力刮掉人偶母亲脸上的眼泪，和妈妈和解了。不过他冲着妈妈大吼也是真的——“你那乡巴佬的语言、满脸的褶子、伪装的罪恶感、欺骗我的各种手段，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爸妈恐怕会用比这恶毒十倍的话语来相互诋毁，他们就是这样，好起来抱在一团，不好的时候恨不得把对方给吃了。
原来他们热衷于晚上八点黄金剧场的时候，妈妈会提前切好苹果香蕉梨子，插上牙签，给爸爸泡一杯野菊花茶，递到手上。冬天夜晚会端上各种甜汤，并不太甜，考虑到爸爸血糖略高，我和弟弟需要自己加糖。那时候，妈妈独自靠在沙发上，嘴角也能上扬，让我常常怀疑她是一个婚龄20多年的女人，从任何小说和影视的视角观察，这不科学，且反人类。
她23岁嫁给37岁的爸爸，后者当时已有了一个9岁的女儿，判给前妻，因为什么原因离婚，我不清楚且没兴趣知道。那个大我10岁的姐姐，我们一年顶多在奶奶家见一次。她和我一样，单眼皮、小眼睛，拜爸爸所赐，我们无论怎样努力睁大，都无法散发出明亮坚定的气息，在人群里也都属于容易被淹没的那一类，可能因为这些，我对姐姐一直抱有好感。相比起来，弟弟则遗传了妈妈浅显直白的大眼睛，还是双眼皮，照相的时候，他故意眯缝着，以此来表达自己热衷于边缘、非主流，或者更重要的是不想让我太尴尬。以前妈妈常会让爸爸带姐姐来家里吃个饭，语气无比忠诚，说是可以和我们一起玩，爸爸每次都答应，但从不兑现。这些我们从来也没放在心上，我也不觉得爸爸遇见妈妈太迟，爸爸表现出的青春活力是内向的，尽管他和同龄人站在一起丝毫不显年轻，但他会把我的乔治·马丁、尼尔·盖曼拿去看，和我一起讨论《奇葩说》里哪个最可爱（他最喜欢的是柏邦妮，而我最喜欢的是肖骁）。我也很服他能耐心陪着妈妈看下三滥不入流的狗血剧，妈妈为一个太监失去宫女流泪时，爸爸及时递上一张面巾纸和一个臂膀。换作是我，别说忍耐二个小时，一分钟都嫌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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