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迷雾散去之后
《被掩埋的巨人》 (英)石黑一雄著,周小进译
与奈保尔、拉什迪并称“英国移民文学三雄”的石黑一雄,历来为人称道的恰恰是他与前两位作家的迥异之处。比起帝国、殖民、文明冲突之类的异质性,石黑更倾心于以跨越一时一地的宏阔气象,书写人类生活的普世情怀。他总能通过一种灵魂附体的贴切感,去深入描摹不同人类的爱恨、理想,以及贯穿其创作始终的最重要的主题:记忆。
石黑将故事伪托于英国后亚瑟王时代的传说。不列颠人埃克索夫妇出门寻子,路遇两位屠龙骑士:不列颠亚瑟王骑士高文,和撒克逊人维斯坦。他们所要讨伐的母龙魁瑞格常年喷吐一种能致人失忆的迷雾。旅途中,由于海拔渐高迷雾趋薄,加之交谈与行动上的磨合,众人的记忆开始复苏——原来所谓亚瑟王留下的两族和谐共存的历史遗产完全是假象,真实状况是不列颠人通过迷雾掩盖了屠杀撒克逊人进而取得统治权的血腥事实。于是众人在屠龙问题上产生分歧,最终以拔剑相向收场。
因而,这本小说的叙事口吻便呈现出这样两个方面,一是纯粹的失忆,一是刻意的失忆。这两种失忆相互交织,在石黑优雅、细腻的语言刻画下,显得恍兮惚兮、错综复杂,又居心叵测、玄机重重。高文向不列颠领主告密,我们原以为他担心维斯坦屠龙会打草惊蛇,顺便撩走头功,不想他正是阻止屠龙的最大幕后黑手。维斯坦拯救和保护同族男孩埃德温,不料他看中的是男孩的“诱龙”体质。埃德温听任被利用,其实他的本意是借助维斯坦拯救被不列颠人掳走的母亲。甚至恩爱如埃克索这样的夫妇,当记忆恢复有把两人早年糗事一件件打捞上来这样的危险时,也变得支吾其词,同床异梦。
小说最大的看点就是石黑通过各人在屠龙问题上的看法,胪列了三组极具代表性的历史观:屠龙派,反屠龙派,以及犹豫不决派。
以高文为代表的反屠龙派认为遗忘能让这片国土远离复仇。如今,“仇敌变成了兄弟,年轻一代对他们(死者)一无所知。让魁瑞格的作用再发挥一段时间,也许就足以让旧伤口愈合,让永久的和平降临在我们中间,让这个国家在遗忘中平复。”历史真相呢?高文也未必要把它们全部抹去,而是将其留在少数人的记忆中,比如纳入修道院的悔罪仪式之中。
维斯坦激烈反对高文:“希望过错被人遗忘,犯错者逍遥法外……和平建立在屠杀与魔法师的骗术之上,怎么能够持久?”他对用宗教仪式来纪念与赎罪嗤之以鼻:“给最邪恶的行为罩上面纱,怎么就可以称之为忏悔呢?难道你们基督教的神,用自我施加的痛苦和几句祈祷词,就能轻易收买吗?正义未曾伸张,难道他一点儿也不关心?”他要求对罪行实施正义的惩罚。
埃克索则是犹豫派,经历了反对和支持两个过程。他反对,是因为他吃不准妻子比特丽丝在记忆恢复之后,还会不会爱他。夫妇俩在罗马人废宅避雨时曾听到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有一座世外桃源一样的岛,船夫每次摆渡只让乘坐一人,若遇到夫妇,则必问你们有无足以证明彼此爱情的共同珍贵记忆。船夫根据回答做出自己的判断后,让有情人终成眷属,无情人则天人永隔。比特丽丝自信满满,说我们夫妇现在对对方的感情,足以“说明我们走过的路虽然被迷雾遮住,但是一路上不会有危险。这就像一个结局幸福的故事,连孩子都知道,过去经历的曲折不必害怕。”
因为相爱所以连带着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错误和缺点。这是非常中听但非常不中用的一句话,因为它是典型的根据现状来重塑过去的一种思维模式。比特丽丝太过乐观地赋予过去一层契合当下美好情感的“膜”,这层“膜”的虚假性埃克索一闻便闻了出来。当比特丽丝隐隐想起丈夫做过什么不忠的事,当场就翻脸让丈夫离她五六步远。所谓“现在的感情”如何如何未必就能抵挡得住那些重新泛起的陈谷子烂芝麻的骚扰。
埃克索转变立场,完全是因为高文让他想起了自己过去的使命。亚瑟王曾派他实行两族亲睦政策,但最终,亚瑟王自己背叛了这个政策。高文为亚瑟王的种族灭绝辩护说:“那些小女孩的子宫里将孕育更多武士”,为今天丧生的父亲报仇,因而只有斩草除根,才能一劳永逸地赢得和平。埃克索为道德沦丧至此觉得痛心,更反感高文吁求和平归根结底乃是在牺牲万千无辜者生命的基础上,维持不列颠人统治的合法性。
但埃克索同样无法衷心支持维斯坦,因为他已看清后者乃是一个和高文一样的货色,欲借屠龙实现复仇和征服不列颠人的“伟大事业”。在此,石黑一雄慢慢引出了一个和迷雾一样可以致人失忆的东西:种族主义。当迷雾驱散后,埃克索向曾给予悉心照顾的撒克逊男孩埃德温告别,请求他“记住我们,记住你还是个男孩的时候,我们之间的友谊”。但内心已然为复仇之火烧旺的男孩,只是一脸茫然地傻傻地站着。这是全书最令人心碎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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