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爱人还在我的梦境里
迟子建
我1964年出生在黑龙江省漠河县北极村。我的母亲李晓荣是上世纪50年代乡广播站广播员。父亲迟泽凤是小镇上的小学校长,爱好诗文,酷爱三国时期曹植名篇《洛神赋》,因曹植又名曹子建,故给我取名“迟子建”。我的性格比较沉静,写作对我来说已经是一种生命的存在。时光在每天的工作和写作中静静流淌,不知不觉我已经33岁了,偶尔我也会在闪念中期盼有个人与我分享生活的美好。
1997年,我和到哈尔滨开会的同学黄世君重逢,当时他任大兴安岭地区塔河县委书记,一个人拉扯着一个上初中的女儿。1998年,34岁的我和黄世君组成了家庭。在家乡,一大清早,为了看第一缕曙光,我和丈夫早早就起床了。大兴安岭的冬天实在是逼人的寒冷,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霜花,我们用手指刮出一道月牙形的明亮玻璃,透过它去看曙光。窗外,橙黄色的曙光,微微颤动着,在山岭间弥漫,在霜雪的缝隙中,那太阳给人一种很大的感觉,将我温暖包围。
婚后,我往返于千里之遥的塔河和哈尔滨之间,一边写作,一边陪着丈夫。那是我过得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我和世君结婚后虽然经常两地生活,但彼此关心、志趣相投。我们都热爱大自然,只要在塔河,每天晚饭后我们都要出去散步。我们最常去的是呼玛河边,他喜欢拣那些扁圆的石子打水漂,我则帮他数一共绽开了多少朵水花。只要我没有特别重要的活动,总是回到老家来陪伴他。每天他一下班,屋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饭菜也已做妥。世君总是很知足地对我说:“我真有福,娶了你这么个好老婆。”2001年4月初,我得了比较严重的颈椎病了。自从查出了毛病,只要和世君在一起,他每天都要给我按摩一会。他不懂穴位,完全是乱按,但奇怪的是居然很有效果。世君在中央党校学习期间,我去北京看他,挽着他的胳膊看北京街头绽放的白玉兰,明丽的阳光下,我觉得我自己幸福得实实在在。
2002年5月1日,哈尔滨天气晴好,我们一同到儿童公园游玩。他开玩笑说:“我们是两个大儿童。”公园里桃花灿烂,他为我拍了一卷照片,在卸卷时,相机出现故障,无法再上第二卷,弄得我们很扫兴,想拍张合影的机会就没了。我对他说:“桃花易落,不在它跟前拍合影也好。”5月2日那个春日融融的上午,他惦记着塔河县的防火工作,要回去。我们去买票,被告知当晚的快车软、硬卧票已售完。中午12点了,他又一次提出要回塔河,说是他放心不下。我只能怏怏不快地跟他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午后两点多的慢车票。他每次离开的时候,总要拥抱我一下。他说:“真对不起,把你一个人扔在家了。”看着他下了楼,关上门后,心里有种很空的感觉,便又跑到阳台像是有某种预感似的还想再看他一眼。看他走出了楼洞,便喊了一声:“小黄——”他听到了,站住,回头向我招了招手,笑着走了。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后的笑,那么的明媚和柔情;这是他对我最后的招手,那么的亲切,又那么的绝情!
5月3日,是我经历的所有北方的春天中,最残酷、黑暗、绝情的一个日子。那天下午,我得知了爱人在奔赴塔河途中突遭车祸的噩耗!当天上午11点30分,我还打通了世君的手机,他对我说正行进在塔源到新林的途中,他嘱咐我中午做点好吃的,我则对他说你们就在新林吃午饭吧。这是我们最后的通话,我还能回忆起他略显疲惫的声音。我一遍又一遍不停地打电话询问正护送世君由新林返加格达奇的弟弟,我说:“你仔细看着他,没准奇迹会发生,他会苏醒过来。”5月4日,我直奔县人民医院的太平间看望世君。见到他的那一瞬间,我浑身冰凉,他的面貌完好无损,甚至连擦伤的痕迹都没有,根本不像经历过惨烈车祸的人,他怎么就不能再召唤我一声了呢?我对他说:“世君,你后悔不后悔呀,你太认真了,你要是再多陪我一天,会有这样的事么?你把我抛下来,谁来管我呢?”我是个克制力很强的人,但那一时刻我大放悲声!
回到宾馆,我想起他的眼睛还没有合上,世君的二哥对我说:“专业的整容师已经给揉过眼睛了,只能这样了。”我没有说什么,走到世君面前,用手轻轻抚摩他冰凉的额头和眼睛,跟他说了许多温暖亲切的话,就像哄一个孩子似的,他果然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睛!在场的人无不为之震惊和动容!当我的手离开他的眼睛时,感觉他的睫毛在微微眨动,似乎是与我做最后的告别。
我是坚强的,同时又是脆弱的。尽量忍着少在众人前流泪的我,回到家乡我们的屋子时,我看着这熟悉的场景和他用过的每一个物件,嗅着被子里还残存着的他身体的气息,真的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独自呆在家里,我不敢接电话,怕别人安慰我;不敢上街,几乎每一条街都留下了我们共同走过的足迹;更不敢上商场,我仍能清晰记得在哪家商场为他买过格子衬衫,在哪家商场为他买过鞋和裤子。我告诉自己这是一场噩梦,我醒来时,世君会推开门回家,笑着对我说:“老婆,今天做什么好吃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会不由自主拨打他的手机,电话里一遍遍传出的总是冷冰冰的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然而我欲罢不能,直到终于有一天,听筒传出的声音变成“您拨叫的号码是空号”……我非常后悔把婚后的时间过多地用在了创作上,如果我能感悟到我们的婚姻只有短短的四年光阴,我会把更多的时光留给他……
整整四个月我没有外出。他去世后我在一个雨天第一次拿起笔来,为自己即将出版的新书做跋时,只写了一行字就泪流满面。那支笔是爱人送我的结婚礼物,婚后四年我一直用它来写作。笔犹在,人已去!命运的风云突变让我更加珍爱这支笔:爱人虽然别我而去,却永远不会抛弃我。2003年3月,我受邀去加拿大参加国际作家节,谁也不会想到,我决定去那里,其实只为了向尼亚加拉大瀑布寻求一个秘密的印证。在大瀑布前,我泪如泉涌。我对着瀑布默默地说:“如果我的爱人去了天堂,请让彩虹出现吧!”然而直到我回到岸上,彩虹仍不见痕迹。正当我惆怅漫步,突然,我发现瀑布上空呈现了一道弓形的微黄的光影,我连忙驻足眺望。很快,那彩虹的形状和颜色变得越来越圆满和深重,只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彩虹已横跨瀑布,傲然屹立在晴空之下!2005年,我把对爱人的哀思渗透进了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里,这部小说的女主人公的丈夫也因车祸辞世。这次创作使我的心灵也和作品一起经历了成长。我知道,世君一定遥远地注视着我。我会一直顽强地写下去。
2008年11月2日,我到浙江乌镇参加第七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典礼,在水声和灯影里走进灯火通明的西栅客店。发表获奖感言时我说:“我还要感激一个远去的人——我的爱人,感激他离世后在我的梦境中仍然送来亲切的嘱托,使我获得别样的温暖……”(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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