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晒谷场干净宽敞几个小山岗似的稻草垛成了我们小
村里的晒谷场,干净宽敞,几个小山岗似的稻草垛,成了我们小孩子疯玩的场地。不知从哪天开始,我发现有个疯癫女人也在那晃荡。
疯女叫花妹,邻村的,人生得很漂亮,没有一般疯子的邋遢样。她有时躺在稻草堆下,我们捉迷藏时不小心把她抓住,她一骨碌弹起来,啊呀地大叫一声,把我们吓一跳。她却歪着梳了五条辫子的头,手按在胸脯上唱起来:“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
谁是花妹心中的玫瑰?江老师!她从邻村跑来,就是为了看到他。
晒谷场旁有条小路,江老师去学校的必经之路。先是村里有人早起挑水,见她在晒谷场上一会儿朝小路张望,一会儿一拐一拐的疾走,见人疑惑地看她,也不避讳。小路那头江老师骑单车过来了,她慌忙躲到稻草堆里,却又探头探脑的偷看,直到江老师消失在小路的另一头才笑着离开。
但后来她整天都在晒谷场晃悠了,她哥傍晚才来带她回去。人问她,你那么爱看江老师呀?花妹“嘘”的一声,很神秘地说,不是江老师,他是我心中的玫瑰,我的爱人!傻态可掬。
村人都知道有个发花痴的女子在晒谷场转,但没驱赶她。因为她的疾走,那些牲畜麻雀都不敢靠近晒着的农作物。见过她膀大腰圆的哥,那些想占花妹便宜的男子也不敢造次。
村里的陈二嫂和花妹是邻居,她说了花妹疯癫的原委:花妹前年和男友去镇上领结婚证,被一辆吉普车碾了右腿,男友也在那次车祸中离开了她。
一个男同学向她表白了爱慕,但他父母棒打鸳鸯,说世上没有女的了?娶一瘸子?以喝农药要挟小伙子。花妹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虽然小伙子再三表明决心,但花妹还是把他拒之门外。
在后来众多提亲者中,花妹只对江老师动心。江老师也是因为车祸跛了一条腿,妻子因此离开了他。同病相怜,花妹的心一下子和他的心贴近了。
然而有情人未能成眷属。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花妹和江老师相约水库垂钓。
江老师对她说,告诉你一件事,但你要冷静。
我的腿不跛。江老师说。
花妹笑了,说,我没嫌你跛呀。
真的,不信你看。江老师站起来,向前走了十几步,又回头走了十几步。他步履稳健,不拐不瘸……
花妹的脸骤然煞白,她瞪着江老师,嘴唇颤抖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骗我?
江老师想解释,但花妹拐着跛腿慌不择路地逃了。
江老师让人给花妹带过信。江老师说,我骗你,是因为我爱你。你拒人千里之外,我若不“跛”,你能接受我吗?你一朝经蛇咬,十年怕井绳,把幸福拒之门外,太傻!古代四大美人也各有缺憾,别因脚跛而葬送自己的幸福。花妹却转不过弯来,她恨江老师耍弄了她。
随着时间的流逝,花妹渐渐理解了江老师的苦心。旧爱复燃,且日渐炽烈。不能再失去他了。但江老师已结婚。花妹痛悔不已,终日怔忡,自言自语,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村人同情花妹,常有人拿番薯芋头给她吃。陈二嫂每次赶海都特意捡些牛尾螺煮熟用筲箕盛了给她。花妹和我们熟悉,拉我们和她一块用石头把螺的尾部砸开,吮吸着螺肉。旁边有人走过,说,花妹你这么馋,江老师不要你的。江老师喜欢听你唱歌呢!花妹愣了一下,便吐了口中的东西,把螺全拨拉给我们,站起来歪着头又唱起来了。
花妹给我们的童年增添了许多“乐趣”,可不久她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稻草垛拆了,晒谷场也不让晒物什了,成了批斗会场。
隔三差五的,晒谷场四周围了密匝匝的人,场中间跪着被反绑双手低头垂脑的人。戴着袖子的红卫兵一会儿对他们呵斥或踢打,一会儿带着大家高声喊口号。花妹也和我们挤在人群中看,但她不安分,时不时地跑到小路上张望。
一天有人对她说,江老师在那呢你在这望什么?人家指了指晒谷场。果然,跪着的几个人中有一个就是江老师!两个红卫兵在大声问着他什么。问一句江老师点一点头,突然其中的一个扬起拳头在江老师的头上猛砸。就在这时,只见花妹一边凄厉地喊叫,一边拔开众人一拐一拐地扑上去,一把推开打人的红卫兵,然后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江老师,喊着别打我爱人!被花妹推倒的红卫兵爬起来,一手揪住花妹,在她脸上扇起耳光。江老师挣扎着站起来劝阻,说,她只是一个病人,却又被打了一拳。这一幕让许多人嘘唏不已……
一天,花妹又在晒谷场上疾走,张望。好些天没见到江老师了,花妹非常焦躁。
几个赶海的女人经过,说,江老师来不了啦,他被打掉了牙齿,在家躺呢!
花妹听了,呆滞了半天,突然呜啊啊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
第二天,花妹提了锄头去了海滩。挖沙虫的女人惊奇地问,花妹,你来干什么?花妹说,我要挖沙虫给我的爱人煮汤喝,他牙齿坏了,吃不了饭。疯癫的花妹却忘了带盛沙虫的竹篮,也忘了挖沙虫,更忘记了回家,提着锄头满海滩转。涨潮了,赶海的人都纷纷往岸边走,她却被嬉笑着的白花花的海浪吸引住了。等到守珠棚的人发现后撑了竹排去救她时,大海已经吞没了她。
村外的一块山坡上有许多坟丘,但立墓碑的只有一个,墓碑上刻着“花妹之墓”。前两年听说村子面临拆迁,那片坟地也将被征收,我回去过几次,也拜祭过花妹。几十年风雨剥蚀,墓碑已经老态龙钟,但字迹依稀可辨。碑是江老师立的,听人说每年清明节他都拜祭花妹,直到十年前六十二岁去世。我想,花妹那癫狂的魂灵该安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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