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最早的公园
北京的公园中很重要的是中山公园。因为从小在那儿玩，中山公园对我而言是非常亲切的。中山公园邻近故宫，是北京第一个开放的公园，到今年刚好是它开放一百年。它是从1913年酝酿并开始清理修缮，1914年10月10日正式对外开放的。
朱启钤与中山公园
说到中山公园必须要提到一个人，这就是做过北洋政府的交通总长并代理过国务总理的朱启钤先生。朱启钤先生字桂辛，贵州开阳人，他是民国很有名的政治家、实业家和古建筑学家。同时，他也是个很具有两面性的人。一个方面他是筹安会成员，拥戴袁世凯称帝的积极分子，洪宪称帝失败后曾被通缉;另一个方面是他同时又具有先进的民主和民生思想。他积极主张旧时的皇家园林对外开放，让老百姓享受到城市的园林生活，是他提出了“公园开放运动”。他懂古建筑，营造学社就是他创建的。他有一个思想，就是要把城市的一部分山水园林化，中山公园开放就是在他的这种思想下实现的第一个公园。1914年开放时不叫中山公园，而是叫中央公园。1928年北伐成功后，当时第一任北平市长何其巩将中央公园改为中山公园，敌伪时期短期又改原名，1945年光复以后再改为中山公园。
今天一进中山公园南门，就会看到一座汉白玉的牌坊，这座石头牌坊是很有来历的。它原来在东单大街的西总布胡同路口，叫“克林德碑”或者叫“克林德坊”。1900年庚子事变时，德国驻中国公使克林德坐着轿子经过东单，遭到清军神虎营的射杀，他从轿子里对外开枪，结果被虎神营开枪当场打死。克林德这人在八国联军中很重要，也很跋扈，他曾下令开枪射杀了一些团民，与义和团结仇。虎神营敢于对他开枪也是受到当时端王载漪、辅国公载澜、大学士徐桐这些极端顽固派的指使。当时两派的斗争很激烈，像朱祖谋等就非常反对这种极端而违犯国际公约的做法。由于拳乱的原因，八国联军公然践踏中国主权，这当然是一种侵略。但是在进行外交交涉中，对公使开枪也是违反国际惯例的。这一事件轰动世界。射杀克林德以后，八国联军尤其是德国在赔偿要求之外，提出建一座克林德纪念坊，上面题字就是“克林德坊”，建成后当时的醇亲王载沣(当时还没有摄政)亲自到克林德坊致祭、谢罪。
从1901年到1918年，克林德坊在东单北大街上立了十七年时间。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我祖母总称为“欧洲战亭”)结束，德国战败，立在中国的这块碑自然成了中国人的耻辱，刚好中山公园开放，于是就把克林德坊移到了中山公园一进门处。那么上面还有“克林德坊”四个字怎么办呢?一次大战我们中国也派华工参战了，也算战胜国，于是就把那四个字换成了“公理战胜”。
中山公园的水◇建成后，经常在那里举行画展，比如1935年举办张大千个人画展，那正是张大千意气风发的时候，也刚娶了姨太太杨婉君，他的作品在北京的画坛引起很大轰动。后来水◇一年到头不断举行画展，湖社、松风画会、齐白石、徐燕◇、陈师曾……1947年还在那儿举办了一次北京画家的联合画展。
1949年以后，那儿还经常举行画展，我小时候经常在那儿看画展，不但有中国画，也有西洋画。“文革”前夕，水◇举办的最后一次画展是在1966年3月，是“德国五百年名画展”，其中还有丢勒的作品，我记得特别清楚。我那会儿上高中，利用中午在中山公园瑞珍厚吃了饭，一个人去看画展。三月中旬春寒料峭，中山公园一个人也没有，水◇没有暖气，冷得不得了，寒气袭人，正像当时的政治环境，也是山雨欲来之时，印象非常深刻。
小“国务院”———来今雨轩
中山公园有四处重要茶座，东南部最著名的是来今雨轩。为何叫来今雨轩，用的典故是杜甫的《秋述》诗前“旧，雨来，今，雨不来”的典故，今雨喻意新朋也。来今雨轩是典型的民国式建筑，红砖房、歇山瓦顶，有廊柱，周围有廊子，房内有地板和护墙板，半中半西。来今雨轩是1915年开的，匾额是徐世昌写的，署名是“水竹◇人”。一开始做成饭馆，分中西餐，中餐是淮扬菜，西餐是英法菜，但西餐生意不行，大家谁也不会专门到中山公园来吃西餐，中餐生意却还好。最著名的是中山公园的茶座儿，在半中半西建筑外面搭了很大的罩棚，罩棚底下能放几十张茶座儿。
如果说民国时期北京有一个地方是各个领域的名人都留下过足迹的，那么就是来今雨轩了。民国的大总统、国务总理、各部总长、次长等军界政界人物;无数文化界、金融界、实业界人物，只要来过北京的，几乎无不到过来今雨轩。陈独秀、李大钊、鲁迅、钱玄同、郁达夫、徐志摩，包括到中国访问的泰戈尔等无一例外都到过来今雨轩。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沦陷时期，北京有一个不太出名的京味儿小说家叫耿小(耿小—米入五的个子，很◇，秃头，我在1988年还见过他)，他说过一句话，他说来今雨轩是什么?那是国务院，真是一语破的。在来今雨轩可以讨论国是，可以谈论艺术。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因缘》基本上是在来今雨轩完成的，鲁迅翻译《小约翰》也是在来今雨轩完成的。
来今雨轩从二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初基本保持了一个格局。一般下层社会老百姓不会去来今雨轩，倒也不是去不起。因为那儿并没有太贵，一壶香片，两毛钱，外带四个免费的小碟儿，平民老百姓不去，主要是观念上觉得那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
上午那里比较清净，下午一两点钟到傍晚就人满为患了，但是不会太◇杂。我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中都常去，那时候年龄小，跟着家人去，非常喜欢。光喝茶就会饿，也可以在那里吃饭。来今雨轩在我赶上的时代，经营的是川贵菜，也有淮扬菜，直到八十年代初，我还在那里吃过几次饭。那时到了下午两三点，喝茶喝得饿了，来今雨轩就有包子卖。最有名的是冬菜包子。冬菜用的是川冬菜，冬菜和肉馅都是煸过的，炒熟了的肉馅儿和冬菜，淡淡有点甜味儿，面发得也很好，不捏◇，像馒头一样，很多人都记得来今雨轩的冬菜包。夕阳西下，茶喝得意兴阑珊，要一份冬菜包，有的还要打包带回去一份，带给家里人吃。尤其是春末夏初，人们可以半闭着眼，在藤椅上假寐片刻，夏天听树上蝉鸣，非常惬意。茶没味了可以换，藤桌藤椅非常舒服，后来藤桌不用了，用铁桌子，但还是藤椅。
在那儿经常可以遇见熟人，时不时就见有人起来握手寒◇，有时也能碰见多时未见的老朋友。来今雨轩的人最庞杂，旧派新派，政界金融界艺术界各方面，老中青都有，保守的、时尚的融为一体。它怎么就成为大家都去的地方呢?一个原因是那时候游览的地方没那么多，中山公园又是所有公园中开放最早的，而且从位置来说是城市的中心。当时中山公园南门、西门、东门都可以进，去那儿坐三轮车的多，东门和南门外停的车尤其多。我小时候去中山公园都是坐三轮，坐我祖母旁边，来今雨轩的茶座是春夏秋三季，没有周六日之分，永远红火，但到冬天就撤了。
中山公园的“三代”茶馆
在中山公园的沿西墙一溜儿，从南到北依次有三家可以喝茶的地方。民俗掌故家常人春先生戏称这三家是“三代茶馆”:即“爷爷茶馆”、“儿子茶馆”和“孙子茶馆”。
◇着西墙靠南第一家叫做“春明馆”，春明指的就是北京。春明馆开设的时间比较早，那时去春明馆的，一般都长袍马褂，留着胡子，拄着拐杖的老年人居多，守旧的老派人更多。我们说来今雨轩是什么人都去，这三家却是泾渭分明。老人到那儿下下棋、品品茶、赏赏花，尤其到春末，芍药、牡丹次第开花，姚黄魏紫相映生辉，到春明馆的一般也不携家带口，一般一个人或者呼朋唤友，春明馆饿了也有汤面和点心。
从南向北第二家是长美轩。这个长美轩相对来说中年人为多，说“儿子茶馆”有点牵强，长美轩顾客的构成其实和来今雨轩差不多，也是金融界、文化界、实业界各界精英，穿长衫的，穿西服的，还有携家带口带着太太并携儿带女的。长美轩屋子里有茶馆，露天没有遮阳棚，但也是藤桌藤椅，它的占地面积比春明馆还大一点。也有点心，◇钝啊，汤面啊，做得一般。但长美轩最好的东西是藤萝饼。当时它们家前面有很大一架紫藤，藤萝开花的一季，藤萝花拿糖胸着作馅儿，外面的皮是烤出来的，每天下午少量做一点，一年里就紫藤花季前后卖二十多天，做得极好，这是大家最喜欢的美食了。长美轩的小碟和来今雨轩差不多，黑瓜子、白瓜子、玫瑰小枣等。长美轩的玫瑰小枣做得很好，用山东乐陵的小枣煮了以后，拿玫瑰蜜和桂花、蜂蜜调汁熬制，用牙签蘸了以后，枣粘得都拉丝儿，很甜。一般是喝香片的为多，北京人都讲究喝花茶，一般是三种，一是花大方，二是香片，三是珠兰。当然清茶也有，但比较少。
再往北有一家叫柏斯◇，这一家就是所谓的“孙子咖啡馆”。没有人喝茶，喝什么呢?荷兰水儿———就是汽水，苏打水，后来四十年代抗战胜利以后有了可口可乐。也卖西点，奶油蛋糕、咖嘱角、三明治，那儿咖嘱角做得最好。柏斯◇以时尚青年男女居多，没有穿长衫的，一般的大、中学生去的居多。
这三个茶馆和来今雨轩差不多，基本上也是春夏秋三季，冬季萧条。虽然中山公园冬季萧条，但它河沿的滑冰场是北京开放最早的冰场。它的北部临着紫禁城外的筒子河，拿席子围成的冰场，到了冬天仍然可以在这儿滑冰，我从五十年代末到六十年代都在那儿滑冰。
色香味会有永久的记忆。我印象很深，冬天时候冰场的换鞋大棚内要生火炉子，也要烧水，包括做热饮的红果汤，都要用火烧，是从公园捡了柏树枝烧火，整个后河那儿都弥漫着烧柏树枝的香味儿。夏天，有的时候河沿儿也有茶座儿，但是临时性的，只有夏天才有，那个到底是长美轩的买卖还是春明馆的买卖就不得而知了，也许是这几家增设的茶座。后河沿的清晨又是一景，吊嗓子的、练功的都在古柏下，当时形意拳的掌门人王◇斋就在中山公园后河沿授徒练功。
冬天园子里比较萧条了，但吃饭的地方还有。春明馆能吃饭，长美轩也能吃饭，长美轩后来没有了，五十年代后期，搬进去一个瑞珍厚。瑞珍厚是个清真馆子，小碗儿煨牛肉做得最好，所在地就是原来中山公园董事会所在的位置。中山公园自开放起就有一个董事会，董事长就是朱桂老(启钤)，我小的时候在那里见到过很多遗老◇旧。我的曾伯祖次珊公自然被朱桂老视为前辈，他的哲嗣朱海北(乳◇老铁)与我家更是往来不断，其文孙朱文相曾是中国戏曲学院的院长，与我更是非常熟悉，文相夫人宋丹菊也是熟人。前时在故宫参加纪念朱家◇先生的会，又见到了文相的公子，我们家和朱家可以说四代的交谊。
中山公园的花卉很好，春天赏芍药、牡丹、藤萝、T香，秋天有菊花，唐花坞里更是奇花异草常新。原来的西南角还有几十盆金鱼，彼时一进门必是首先去看金鱼的。今天中山公园是以郁金香为盛。故宫的那一侧是太庙，相对于中山公园，太庙就显得冷清了。太庙开放时间比中山公园晚了整整十年，因为太庙曾划归故宫博物院，故宫也是1925年之后溥仪出宫之后才开放的。太庙人气旺一点也就是后河沿有几个茶座，其他地方基本上没有人去，两个公园虽然一左一右，但却是一热一冷。口述:赵◇采写:李◇伟
民国时期的来今雨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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