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写成言近旨远言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文字近眼前景
也有人写成“言近旨远”。言,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文字。近,眼前景、身边事,现实生活。旨,你这些话、这篇东西的涵意。远,除了语言文字本身的意义,还有脱离了、超出了语言文字,自行延长、升高的意义。人人都有这样的阅读经验:我们被一篇文章吸引,文章结束了,作者并没有把话说完,我们放下书,可是并未退出那篇文章,我们参与进去,发挥一番。读者喜欢这样的文章。
请看林文月《翡冷翠在下雨》的结尾:
这时有钟声传来。发自远方近方,大大小小各寺院的钟声齐响,每一个行人都习惯的看一看自己的手表。
请对时吧,这是五点半的钟声。
我也看了看手表。一点三十分,这是台北的时间。有一滴雨落在表面上。
翡冷翠是意大利的文化古城,又译佛罗伦萨,诗人徐志摩给它换了一个很美的中文名字。林文月女士这篇游记以钟声报时、游客对表结束,本来平淡寻常,可是她的手表仍是台北时间,虽然“大大小小各寺院的钟声齐响”,好像外面的压力很大,她也只是“看了看手表”,并未拨动时针,这个写法与众不同,耐人寻味。
为什么自己的手表还是台北时间?行程匆忙,忘了调整吗?,为什么远近高低、四面钟声提醒,仍然没有行动呢?有人可能联想到台湾意识、台湾中心,在扰攘的外境中定静。这天翡冷翠微雨,她看表的时候“有一滴雨落在表面上”,神来之笔,戛然而止。只有一滴雨,表面虽小,还可以承受这一颗水珠,玻璃表面上更显出晶莹,动人心弦。忧国伤时的读者,可能联想到一滴清泪,周梦蝶的粉丝,也许顺口诵出“直到高寒最处,犹不肯结冰一点水”。……这些都是读者的事,其中可能与作者的意思暗合,也可能全不相干。
林清玄《水牛的红眼睛》很精短,适合举例:
有一次,我和一位农人与他的水牛一起下田,我看到那头水牛的巨眼是红色的,像烧炙过的铜铃。我问起那位农人,他说:“所有耕田的水牛都是红眼的,因为它们被穿了鼻环。”
据说很久以前,当水牛没穿鼻环、没有下田的时候,它们的眼睛是黑白分明的,在耕田以后,它们没有流泪,却红了眼睛。
读这篇文章我立刻想起水牛的鼻环,那是两个鼻孔之间最敏感的部位,狠心的人从那里打个洞,牛从此戴着僵硬的刑具,任人驱使,对一个十岁的幼童也要服服贴贴,看到它永远发炎的眼睛,设想它在心理上、生理上受到永远的伤害。可怜的水牛,一代又一代,什么时候才得到解救呢?
我没有仔细观察过水牛。我见过全汉东画的牛,一群牛从黑暗里向我冲过来,牛眼瘦长,大约呈三十度锐角向上翘起,每一双眼睛都红,都有火,我还以为是田单的火牛阵呢。我想那是仇恨之火,它们终于集体暴动了,画家在替他们鸣不平。人是万物之灵,也是万物之敌,人愚弄奴役一切动物,例如狗,狗夜晚睡眠的时候用尾巴掩住鼻孔,人把狗的尾巴剪短,用它看家护说,它终生不能安眠……
人中豪杰同样用许多手段愚弄奴役苍生黎民………
画家自己什么也没说,任凭我们各自解读,所以人们喜欢画家。寓言本来也有这样的效果,可是《伊索寓言》每一篇都把结局固定了,龟兔赛跑一定是怎样怎样,乌鸦搬家一定是怎样怎样。有人不看他对龟兔赛跑预立的标准答案,自己设想各种可能,这一龟一兔反而流传更广,寿命更长。
也有一些文章,作家把要说的话都说了,他没有直截了当说出来,他用了一些间接的手法,例如他用比喻。
有些话只有表面的意思,两个人见了面,打个招呼,说一句“今天天气很好”,天气就是天气,没有别的。苏格拉底挨了太太一顿骂,然后太太端起一盆水来倒在他头上,他向朋友解释:天气不好,先打雷后下雨。他说的天气就是一个比喻了。
二次大战期间,英国首相丘吉尔文韬武略,倾倒一时,每有大事临头,新闻记者追着他问长问短,他常常说:“留着一半让敌人去猜”。我们写文章,要明白晓畅,也要有余不尽,让读者有参与的空间,套用丘吉尔的话,“留着一半让读者去想”。明白晓畅是已经写出来的部分,有余不尽是没有写出来的部分,两者并不冲突。
有时候,作家利用语言文字的歧义。一个字或者一句话,可以是这个意思,也可以是那个意思。有位老太太想把她的房子分出一间来出租,房客限单身一人。某男士看见出租广告,来了,某女士看见出租广告,也来了,这两个要租房子的人并不认识。房东老太太打开大门看见他们俩,声明不租给结了婚的人,来租房子的某女士连忙声明:“我们并没有结婚。”房东老太太大惊:“没结婚?那我更不租给你们了!”你看,老太太说的话和某女士说的话都有歧义,我说出来的是这个意思,你听进去的是那个意思。
歧义本来是沟通的大忌,语文训练要努力预防,可是,有时候,使用语言文字的人又故意操作歧义,产生更好的效果。历史上楚汉相争的时候,汉军的统帅韩信可以左右政局的发展,谋士剻通来替韩信看相,他说:“将军之面,位不过封侯,将军之背,贵不可言。”面,韩信的脸,另一个意思是做臣子,听命令;背,人体的另一个生理部位,也可以解释为违反,脱离,蒯通是来劝韩信自己做开国的君王。当时的语境和两人的身份,剻通不能用大白话直接说出来,他用“面”和“背”的歧义曲折表达,等于使用密码。文学训练有一个项目,就是从预防歧义进一步到制造歧义,使歧义成为我的表现手法,歧义可以使读者的思路活跃起来,想得更多。
据说,二次大战期间,希特勒决定进攻法国,法国自忖必败,决定投降,事先派人去见英国的丘吉尔,说明苦衷。丘吉尔听完来使的陈述之后,他用法文说了一个字,这个字可以表示“理解”,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也可以表示“谅解”,我同情你必须这样做,两者有很大的差别。法国人一听,他们盟国的老大哥可以“谅解”,就放心投降了。有人说,丘吉尔故意模棱两可,让法国去选择“谅解”,他自己保持“理解”。
二
有时候,作家经营“言近旨远”,利用联想。苏东坡的作品里有一个生下来就失明的人,很想知道太阳是什么样子,朋友告诉他,太阳就像一个盘子。他去摸盘子,敲几下盘子,后来听到盘子碰盘子,就以为那是太阳。我想那盲人不会以为“盘子就是太阳”,他是“由盘子联想到太阳”,人的联想力可以发生许多事,例如开发文学作品的内涵。
有这样一段文字:
女孩的父母信佛,男孩的父母信主,两个年轻人恋爱了,双方家长都坚持对方必须改变宗教信仰才可以结婚,于是这一对恋人开始互相说服,但是谁也没有“投降”。有一天,男孩出了车祸,生命垂危,这个信佛的女孩连日进教堂跪拜祷告,祈求“他信的神保佑他”。男孩终于不治,遗言葬礼仪式照女孩信仰的佛教办理。
举例忌冗长复杂,为了精短,这段文字只是一个骨架,显示整体经营,比喻、歧义、联想各种手段,都得在“生肌长肉”的时候才用得上。它整篇叙说一对情侣如何互相影响对方,足以使我们联想人生中无数相同的案例。你反对某一件事,忍不住要批判那件事,你若要批判某一件事,势必要研究、思考这件事,你的研究和思考成为你自己对自己的说服。
想想看,你是否记得,自由主义和集体主义相互为敌,一个自由主义者和一个集体主义者相互辩难的结果,两个人互换了位置。你是否记得,一个主张“性开放”的女子和一个主张守贞的女子做了朋友,两个人都批评对方的思想和行为,结果那个开放的人收敛了许多,那个一向保守的人却渐渐没有那么拘谨了。你是否记得,一个慷慨的人也开始精打细算,自从他跟他那个小气的朋友激烈争吵之后,那个小气的朋友也忽然大方起来。
纪伯伦也写过一件事:两位学者,一个是无神论,另一个信仰上帝,两个人一见面就辩论。有一天,他们在一场激烈的辩论之后,那个无神论者到神殿里匍匐跪拜,求神宽恕他的罪,另一个教徒烧掉经典,再也不相信有神。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一试。文学作品以具体描叙为主,“具体”限一事一物,写到适当的地方辅以抽象的表达,可以忽然超出一事一物,涵盖众多事物。
《新约》记载,有人问耶稣是否应该向国王纳税,那时耶稣鼓吹建立地上的天国,这一问来者不善。耶稣叫那人拿出一枚钱币来,问他钱币上面的人像是谁,当然是国王,于是耶稣说,上帝的归上帝,国王的归国王。(原句是凯撒的归凯撒。)钱币,人像,都是具体事物,“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把调门拔高了,把视野扩大了。那人提出来的是“个案”,耶稣提出来的是“通则”,一个通则可以包括许多个案,包括钱币,包括纳税,包括世俗的许多权力,他一句话化解了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冲突。据说后世的教会根据耶稣的这句话,建立了“政教分离”的原则。
秦观有一首词,开头说“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这是说牛郎织女的故事,具体。紧接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就抽象了,几乎连你我也包括进去了。这首词分成两段,下一段(下片)的开头也是说牛郎织女小两口儿,很具体:“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后来也忽然抽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俨然建立了一种爱情哲学,天下后世多少梁山伯和祝英台,多少罗密欧和朱丽叶,都从这里找到支持。
具体是见木,抽象是见林。具体是见砂,抽象是见世界。具体是见燕子,抽象是见春天。我们看电影,特写,近景,接着是大远景,电影镜头组织的效果,调剂视觉,增加生动。我们看一幅大画,走近两步看一草一木,退后两步看天地山川,从大体诠释细节,从细节认识大体,文章所谓言近旨远,彷佛如是。
有学问的人说,抽象有层次,这个层次,他们用高低来形容,具体在最下面,抽象一层一层高上去,因此有“比较抽象”、“比较具体”之类的说法。“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比较具体,层次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比较抽象,层次高。“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又是低,“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又是高。文势有了高高低低的波澜,当然胜过平铺直叙。
一篇散文,以文从字顺为基础,篇终有言近旨远的效果,中间时时闪耀意新语工的光芒,这就是一篇及格的散文了吧?(题签:熊沛军)◎王鼎钧,作家,代表作有“王鼎钧回忆录四部曲”等,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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