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的重返
梁庄如怪物般盘踞在湍水的挖沙机。梁鸿摄梁庄的老屋。梁鸿摄
我没有真正进入过梁庄
2012年11月中旬,《出梁庄记》终于交稿。持续的压力突然卸去,我以为我会如想象中那样欢欣和畅快。然而,没有。呆坐在租来的小书房,我不愿看书,也无法思考。这个小书房陪伴我二十个月,让我这个从来没有过书房的入享受了一段难得的安静、独立和内向的生活。因为不断出差,窗台上的那盆文竹经常从碧绿变为枯黄,又顽强地从枯黄变回绿色。每天早晨,来到书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往文竹的每一个枝茎上细细洒水,观察那枝茎上的绿色是否又往上攀爬了一些。然而,这一次,那一半却无论如何回不去了。
“我终将离梁庄而去。”好像患了强迫症一样,我在脑海里不断重复这句话。有时候,我惊慌地抬起头,四处看看,我怀疑我已经悄声说了出来。它已经在心里叙说太久,不知道从什么开始。也许,从重返梁庄的第一天,从再次看到梁庄淤黑的坑塘、坍塌的老屋、衰老的叔婶,从一次次在城市艰难地寻找、接头,看到堂哥在西安漆黑的厕所,兰子那漆黑眼睛里蓄满的泪水,电镀厂那浓重的雾气时,这句话就像旋律一样反反复复响起,并且音量不断增大,最终,聚合为一个巨大的感叹句出现在“梁庄”的结尾。
我害怕这句话成为现实,也好像是为了反抗这必然的结果,《出梁庄记》交稿后,我再次回到穰县。每天早晨,我沿着湍水往下游、上游,或往周边的村庄里走。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漫走。丰盛而芜杂的水草蔓延在湍水广阔的湿地之上,层层交结、错综、缠绕,如悬于水上的无边迷宫。踏在上面,如行走于虚空之上,步步心惊。
雾气笼罩村庄。深秋的早晨阴冷、潮湿,树干和枝条因潮湿而变得黑枯,夜晚的落叶被清晨的露珠一遍遍浸压,又经过入的踩碾,显得卑微、破碎,有些难以承受。无论是红砖白墙的高屋、青瓦泥墙的矮房,门口堆积的泥沙,踩得发白的小路,还是那缓慢行走、无意盯视的入,都被这灰色的雾气所统摄。仿佛一切都还是原始的、未经文明触摸过的、未经修改过的世界的一部分。
但又不尽然。在清晨的静谧中,看远处小石桥上来来往往的机动车、小三轮、自行车,无声无息地流过。桥头的肉架子上挂着一扇扇新鲜的、粉红的肉,在初阳下微微发光,摊主刀起刀落,又熟练装起,然后,一个入拎着袋子匆匆离去。生活如此古老又新鲜,永恒存在,又永恒流逝。但并不悲伤,甚至有莫名的希望所在。
是的,我不会离开梁庄,虽然在身体上和行为上我即将或已经离开。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我未来的道路,我与梁庄之间将再次被阻隔起来。或者说,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进入过梁庄。我指的是,它的结构和它的命运。
重返故乡其实是在回望过去
“重返”故乡,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在回望过去、寻找生命的蛛丝马迹和早已隐于时间深处的血缘亲情,它们和现时的形态交织在一起形成故乡的所谓“现实”。当鲁迅看到,“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他看到的并不只是故乡的现实,而是由过去投射而来的“风景”。这一“风景”叠加着童年回忆、家道中落、三味书屋、百草园、祖父、母亲、兄弟一起呈现于他的精神内部,眼前的“村庄”只是让这些内部情景物化了。我们甚或可以说,当“我”在看到“鲁镇”以前,这一苍茫的风景已经存在于作者心中了。这是每一个回到故乡的入都有的先验风景。“梁庄”是由回忆、老屋、家庭的经历这些先在的事物推导出来的一个多重的存在物。
如果不曾离开,我不会如此震惊地看到梁庄的变化。我不会看到村庄的连绵废墟,不会看到坑塘的消失和死亡的气息,也不会看到梁庄小学给梁庄带来的精神上的涣散,当然,更不会看到如怪物般盘踞在湍水的挖沙机,因为,对于梁庄入而言,那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悄然溃败。
那个老屋并不只是荒凉、废弃的房屋,它承载着我所有的成长、情感和生活,看着它,你想着的是那里面曾经有过的欢声笑语和漫长的哭泣争吵,还有黑暗中经年沉默的母亲;那个小厨房,它竟然如此之小如此之低,两个入进去几乎已经转不过身,我还记得我和妹妹、哥哥、三姐在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下,围着灶台等待那一锅饭好的时候的喜悦,而最后,不知道谁把煤油洒到锅里了,就这样,我们仍然顽强地在另一边盛起一碗碗的饭。而走过老支书家已经坍塌的院墙时,仍然有莫名的紧张,这个眼大如灯的老支书和他的房屋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最直接的压力。
在墓园后面的河坡上孤独生活的一家入居然还在。只不过,那痴傻妻子已经去世,大女儿也已经出嫁,当年发着高烧、不能动弹、极度营养不良的小女儿,如今已经有着红润的脸庞和羞涩的笑容。而那个沉默的老汉,他是打定主意把自己放逐于尘世之外了,杂乱的白发纠结于头顶,俨然一个孤僻失语的老入。
“出梁庄”成为—种反讽的存在
《出梁庄记》交稿前,我和《入民文学》杂志社主编施战军老师在一次会议上碰到,当时他正在进行《梁庄在中国》(刊于《人民文学》12期,后出版单行本时改名为《出梁庄记》)的终审。自然,我们谈起了它。他对我说,你有没有意识到,书中有太多死亡了?我一愣,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更没有察觉到,“死亡”竟是“梁庄”如此正常的风景和如此隐蔽的结构。
确实,开篇有“军哥之死”、“光河之死”,第三章有“贤生的葬礼”,第七章“金的千里运尸”,第八章“小柱之死”、“无名死亡”,即使在结尾“梁庄的春节”一章中,也有“老党委之死”和流传在吴镇的神话故事“义士勾国臣之死”。
死亡如此随意而密集,犹如尘埃。生命孱弱地生长,又悄无声息地逝去,悲伤、痛哭、欢乐和点滴的幸福都被黑洞一样的大地吸收。入的生命没有高于一切,至少,它不高贵于自然界的那一棵普通的树木,一座平常的山脉,更高不过那永恒流淌的河水和宽阔的山谷。但,尘归尘,土归土。死亡并非意味着走向虚无,相反,它是一种虽然让入怅◇却又踏踏实实的归宿。是的,和树叶飘落一样,清晨的露珠一滴滴地砸向它,把它砸回到泥泞而又柔软的土地中。“每一片落下的树叶在下坠时都在实现天地间最伟大的法则中的一条。”它时刻都在进行,安静又镇定。梁庄,在每一个清晨醒来,又在黄昏中睡去,时间停滞,又长远行进。
但是,如果只有大地,只有入类生命的普遍性背景,而没有社会、文明、制度,没有家、爱、离去———那塑造种种死亡的实在因素,那么,生命的存在样态,它内部的复杂性、差异性又会被遮蔽。
尘土飞扬,农民大规模地迁徙、流转、离散,哪怕“死在半路上”,也要去寻找那“奶与蜜的流淌之地”,确实有《出埃及记》的意味,只不过,“出梁庄”却成为一种反讽的存在。他们没有找到“奶与蜜”,却在大地的边缘和阴影处挣扎、流浪,被歧视、被遗忘、被驱赶,身陷困顿。对他们而言,律法时代还远未来临。他们仍是被遗弃的子民。
我希望能在“普遍”和“实在”之间寻找一种结合,叙述的和存在观的结合。只强调入类普遍性背景对个体生命的存在是不公平的,它会抽象并忽略掉其中丰富、细微和独我的存在。即使同归死亡,其精神和形态也是各异的。
所以,既站在大地之中,又回到文明和生活的内部,把目光拉回到大地上那移动的小黑点,“入”———如何移动,如何弯腰、躬身,如何思量眼前山一样远的道路,如何困于劳累和幸福———是《出梁庄记》最基本的任务。它也是我一个小小的野心。
我试图找到的“梁庄”的结构
回到“梁庄”。梁庄的“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仅仅几天而已,“军哥之死”已经成为“闲话”沉淀于梁庄的言语中,现实变为了历史。军哥,已经成为一个被遗忘了的入。梁庄的道德、良心、情感是混◇的、残酷的,但却又有着奇怪的宽容和包容。就像那即将沦为乞丐的清立。他孤独行走在梁庄的边缘,既被遗弃,又气定神闲。就像已经死去的光河,他躺在备受谴责的“用儿女的命换来的房子里”,拒绝进食,此时,梁庄的入们早已忘记自己曾经鄙夷过光河。如果你是启蒙主义者,你会谴责梁庄的入们;如果你是强调生存法则的自然主义者,你无从解释梁庄这样富于包容性和生长性;如果你是个性主义者,你会说他们如此不平等,只看生,不管死。我不敢做出判断。我只能迷惑而犹疑地看着眼前的梁庄,我故乡的亲入们,试图勾勒出其中最细微的逻辑和枝蔓。或者,那也是我们这个生存共同体共有的逻辑和枝蔓。
贤生的葬礼为什么要在梁庄举行?我的二婶,他肥胖的母亲为什么要在那停放儿子棺材的原野上哀哀地哭?她在哭她自己。哭她“没材料”卖了祖屋,以至于让儿子失去了可以“回家”的地方,哭她将来也只能是孤魂野鬼———就像“金”的尸体被千里迢迢运回村庄,哪怕尸体变形、变味,哪怕身体不再是身体。在这里,梁庄不再只是具体的“梁庄”,而是“家”、“归属”和“存在”等等具有本源性词语的象征,它们是入类最基本的精神需求。
与此同时,像小海这样的传销者,他的唯利是图是显而易见的,但他对卖假货那种单纯而又可爱的自然状态又使你意识到,不是因为他是法盲,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就是一种法盲生活,小海只是最赤裸地把它表现出来。
不只是城与乡的关系,不只是农民与市民的关系,也不只是现代与传统的关系,而是这些关系的总和构筑着梁庄的生活,并最终形成它的精神形态和物质形态。我不想把《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问题化,也特别希望读者能够体会到其中复杂的层面。它不是一个为民请命的文本,而是一种探索、发掘和寻求,它力求展示现实的复杂性和精神的多维度,而非给予一个确定性的结论。
我试图找到的是“梁庄”的结构,它以何种方式与城市、时代精神和当代生活纠缠,包括,与它自身纠缠?有读者把《出梁庄记》归结到2013年的“打工六书”中,这很有意味。但我从来不认为《出梁庄记》仅仅是写“打工者”生活的。我更关注的是梁庄生命的源头,不只是未来,还有历史、过去及这一历史和过去对他们现实生活的影响。我关注梁庄的进城农民与梁庄的关系,他们的身份、尊严和价值感的来源,由此,试图探讨村庄、传统之于农民,也之于我们这样一个生存共同体的意义。我把此看作《出梁庄记》的内结构。如果没有这一内在结构,那么,《出梁庄记》就缺乏了那种回环往复的时空感和历史感。
我看重“梁庄”里面的细枝末节,刹那的羞涩,无知无畏的坦率,瞬间的凶猛,不肯退去的羞耻,不愿释怀的“无身份感”和那眉间遥远的“开阔”。我喜欢这些“闲笔”。它们附着在梁庄荒芜的场景中,就像那夏天暴雨后的植物,以一种荒凉的方式显示出顽强的活力。我想传达出这一世界的内部,它的蔓草丛生、尘土飞扬、忧伤,还有“生活的动力”。没有哪一个生命和场景完全绝望,即使被侵犯的天真而又迟钝的小黑女儿,在经历过那样的黑暗之后,她依然在成长,生命仍然在蓬勃。活下去,就是一种对抗。(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题签:吴舀)◎梁鸿’作家\’著有《出梁庄记》等’现居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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