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风俗逝者三周年叫烧三年纸礼尽服终而哀情未绝远亲
乡里风俗,逝者三周年,叫烧三年纸,礼尽服终而哀情未绝,远亲近朋络绎慰祭,孝子一家释服鸿禧,是人来情往的红干事,没有不大办的。朋友因母亲三周年祭日完全按农家风俗简办的事,得罪了不少人。
先是乡里的本家亲戚和街坊邻居,或许还包括素来理解他的大哥。原因很简单,他在城里干公事,而且听说还先后挂过多个官衔,有才华本事大,是县长级的干部。三年前母亲去世,他封锁消息不让城里人来吊唁,不像别的人家,就是一个科级,城里来的小车一拨又一拨;老人七七、百日、一年、两年祭日他也是独来独往,很是没面子嘛。而这一次过三年,本应是热热闹闹,摆他个龙门大阵的,却一个城里人没来。村里出一个有本事的不容易,是活势孤人缘不行吗?是钱财上舍不得吗?是对老娘没孝心吗?是给我们乡下人不撑面子吗?乡里人执着,可能要骂他一辈子。
再是城里的亲朋好友,一个也没请。而他对朋友对同事家的红白事,没有不热心的,有时间亲自去,不能去的捎上人情。现在,他却和别人全没了干系,悄然去悄然来,做得这般绝情,如此酷冷。譬如我,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也连半点风都不透,每次问及三年祭期,他先是王顾左右而言他,最后一次问急了居然瞪眼睛:“你不许去,更不许告诉别人。”末了又补上一句:“自己的母亲,何必惊动大家。我最怕麻烦,更不愿给别人添麻烦。”两句话,噎得我瞪他半天。
当地俗话:“亡人不吃饭,家产分一半”。如果是母亲,你办得不体面,舅家非闹个你个人仰马翻不可。现在的城里人,大多从乡里奋斗上来,父母一去世,基本上便和乡里断了聊以维系的情感。一次三年纸,是一段了结,一个句号。当然,移风而未见易俗者多的是,有显摆的,要面子的,敛人情的,做样子的,有多少人情世态,就有多少种孝法,各搅各的味道,谁知道呢!而像我的朋友,既没有让乡里人满足虚荣,也没给城里人以面子,虽无法改变世俗,但拒绝做世俗中的人,一如他干任何事,只有一个答案:干脆。如此,不得罪人才怪呢!
我认识他,缘于13年前的一次文化考察。我俩当初争辩一路,争到杭州灵隐寺弘一法师纪念馆,基本达成共识。后来,我交往他,不是仰攀他的市委干部头衔,而在于他学理科的竟然有渊博的文史功底;同样,据说他没敢小觑我,是因为我学文科的居然对道经禅理有深厚的领悟力。好在,结识十多年了,我是了解他的,对有些事,我是赞赏时摇摇头;而这次,我是摇头后去赞赏,发自内心地去赞赏:一个人能活出自己的心性,不容易。
实际上,他对父母,是用心来孝敬的,从来不讲究形式,甚至是炽烈得有些极端的孝。
三年前,朋友的母亲病危,我要去看,他说什么也不让去。过了几天,忽然其他朋友来电话,说他母亲已去世,我知道他倔脾气,先电话联系,他只得同意,让我去帮忙写写挽幛,但有个条件,让我给谁也别说。我瞒着其他朋友(为此我也得罪人)去吊唁。一进他家门厅,见壁间齐刷刷粘连的大白纸上,有一篇密密麻麻的长文,是祭母文。摘要抄录如下:
哀哉我辈,天丧高堂,阖家老少,寸裂肝肠,
抢天不应,呼地不灵,撒手儿女,无限悲伤。
母寿八四,育子两双,孙后重孙,四世同堂。
灵前哭聚,抚今追昔,母终一世,有目共张:
一念清贫,出身寒室,自入胡门,富贵未享;
二念孝悌,上尊公婆,次睦妯娌,乡邻传扬;
三念情笃,专心至性,相夫有道,教子有方;
四念慈善,克己为人,扶危济困,菩萨心肠;
五念勤奋,终生劳作,康无暇日,半辈奔忙;
六念俭朴,调剂粗炊,洁补褛衣,谈何排场!
七念坚韧,含辛负重,苦渡难关,穷业难创;
八念贤惠,虽不知书,实则达理,懿范流芳;
九念高风,长勤四体,深明大义,本性恭良;
十念亮节,终修五德,奉守法道,品行端庄。
可恨吾辈,既无医术,又无良策,未尽孝养;
可怜吾母,病笃卧床,气息奄奄,滞归帝乡。
惟愿吾母,早入黄天,躯体长存,精神无疆;
惟望吾母,九泉有灵,保儿平安,佑孙名扬。
谨设仙位,长跪灵堂,犊情号啕,愧对亲娘:
三牲未具,五鼎难筹,仅此一觞,伏惟尚飨!
不孝子孙祭奠送行,祝愿母仪千古,驾返瑶池。不孝男心悲手抖伏地泣书于灵堂。
字虽急就,但四言韵文叙前述后,情泻意纵,痛贯心肝,是喷出的。朋友早年受其父训导,在诗词歌赋方面下过童子功,尤其对王羲之、欧阳询和李邕的书法上深有见地。但见祭文墨色浓淡不一,字迹若蹲若奔,失形之处更见悲摧。他不是在撰写文章,不是在挥洒书法,是悟透忠孝难以两全后真挚感情的迸发!听他夫人孙老师说,母亲半夜零时去世,其他兄弟姐妹大哭着换衣送终、铺设灵堂;只有他一声不吭,红着双眼,顺手抓过学生,干墨加水后,以纸铺地,跪写而成,整整两小时,谁也不敢打扰他。我理解,他对母亲的孝心,貌似波澜不惊,实则内心翻滚。可不,当年腊月三十夜,大地茫茫,积雪映衬远处高山,他擅离灵堂独自带顶帐篷,在远离村庄的父母坟墓边陪伴了一夜。那晚,他伴随嘈杂的爆竹温馨的短信声,乐观地赋诗一首《梦见双亲》:除夕欲入梦,坟间守新灵。头枕凤山雪,足踩渭河冰。阳世嘈且冷,阴间寂却温。今夜谁最幸,唯我伴双亲。后来,他对这种行为自嘲为“在一年中最黑最冷最长的夜晚感受风水接受地气”。说得轻松,似乎平常,但我分明觉得,他是在阴阳两隔的父母身边,释放着,感受着,神通着。试想,村镇上空爆竹声声,家家户户都做好了年夜饭,除岁的欢乐似乎融化着整个天地。而我的朋友,却在白雪皑皑的山地,背着摩天入空的凤凰山,用无尽的思念温暖着两抔寒风中的黄土。这种痴孝,恐怕浪漫的诗人也做不来。
朋友是从社会的挤磨中学会自强自立正己正人的。他父亲早年毕业于正牌学府,为当地知名学问人士。“四清”运动中由于家庭成份高,加之生性高傲,以莫须有的历史问题被彻底打倒,以后的日子在批斗中煎熬。他哥其时只得辍学,一来怕在学校挨斗,二来能挣些工分养家糊口。而他的母亲,实则成了一家之主,缺衣少粮之家,全靠母亲艰难统筹了。终于熬到落实政策的好日子,父亲异常冷静,令人费解地对子侄辈说:“这些年,我为国家啥都没做,追回家产补发工资都用不着,一切留给公家。我能过安稳日子就是福分,你们能有出息才是我愿。”这时,朋友已上高中,贫寒出孝子,他最清楚父亲需要什么——那就是好好念书,成才成器,堂堂做人,扬眉吐气。他拿上西北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父亲已被无情岁月折磨地病入膏肓,病得很厉害,但从那塌陷深邃的眼眶里,露出异常平和而清亮的目光。这对于一贯严肃的父亲来说,是不易见的,而他读懂了父亲的一丝笑意。他含泪背上行囊,去延续父亲的梦。大学三年级时,父亲去世,为了不影响学业,母亲和哥哥没有告诉他,直到结殡一些时日后,才从家信中得知。他愧疚博学秉直的父亲,多才贤淑的母亲,本分厚实的哥哥,惟其如此,多年来,父母传给他刚正不阿、体恤同情、才略过人的禀赋,不曾丝毫浪费。孔子说:“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惟孝有道,这种道,不是挂在口头,显于外象的所谓孝,而是引领诸善,认真践行,勇猛精进,化身百千的大道。如果按王阳明的知行观来看,可以自觉不自觉地证之于做人、工作、生活、交友、处事诸方面。不要小看农家,血脉中流出的都是传统美德。
这一次,对母亲的三周年纪念,就印证了朋友的大孝之道。
朋友待人待事,显得很真,就像一块石子,能砸疼你,范仲淹说的“予尝求古仁人之心”,好像是给他安装的。他和爱人是大学同学,在教育上很有一套,他有一部书稿,结合中国传统教育和西方通识教育,结合钱学森大成智慧教育理念,提出了异于常人的思考,观点新颖独特,对当代教育切中肯綮。我鼓动他出版,并给他联系了一家出版社,编辑非常感兴趣。我的想法是,教育是国家的根本,让更多的人享受他的成果,功德无量。结果他说,正因为观点独到,才有可能误人子弟,还有待漫长时间和大量实践考证。他俩用自己的理念和方法育成了不少学生,家长提起报答,连门都不让进。他是帮别人唯恐不周,怕朋友唯恐回报的人。他也有书生意气,任性起来像一匹烈马,是十足的性情中人。我曾给他写过一个条幅:“观其为文不随时趣,与之定事大有古风。”他非常高兴地一直挂着。不同的人生哲学,提供了不同的做人方式。一种是跪着,精神已被雨打风吹去;一种是躺着,行尸走肉,徒具形骸,元气荡然无存;还有一种是站着,吐纳万象,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已然化成树的形象。还有没有,我不知道。我的朋友,我一直比作挺立的树。因为他除了给父母精神和肉体都可以跪下外,似乎从来都是对着远方的日月呼吸,而不习惯俯仰风雨的鼻息。他是旷野中认准了大地生根的老榆树。
想想看,一个人一生中能遇得上几个这样的朋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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