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来客 (下)
这天晌午,鹿山人背着妻子又来到了蛋镇电影院,却在海报墙上看到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台风将至,今天不放电影。妻子难掩失望,立马瘫软在鹿山人的背上,用力扯他的耳朵,责怪他来晚了,要是昨天或前天来就不会错过电影。鹿山人不断地解释安慰。他的两只耳朵红彤彤的,都被扯裂了吧。街道上的人为应付即将到来的台风正疲于奔命,顾不上他们,只是匆匆跟他们打一声招呼就算了。
鹿山人背着妻子要走,却被妻子阻止了。
“我要看电影!”妻子像孩子撒娇似的说。
鹿山人说:“台风要来了,今天电影院不放电影。我们赶紧回家吧。”
妻子说:“可是,我们比台风先到呀。”
鹿山人说:“台风过后,我们再来。”
妻子说:“你害怕台风呀?你害怕回不了家呀?”
鹿山人沉默了。谁不害怕台风呀?台风来了,摧枯拉朽,地动山摇。还有暴雨、山洪,猛烈得惊心动魄。
妻子从鹿山人的背上挣扎下来,扶着墙挪步到电影院正门,伸手摸了摸“蛋镇电影院”的牌子,突然变得莫名的哀伤,竟掩面低声地抽泣。
鹿山人吃惊地问:“好好的你为什么哭?”
妻子说:“我心里的悲苦,像台风,像鹿江,像山洪暴发。”
鹿山人知道妻子内心的悲苦,但她还是第一次说出来。平时,她从不埋怨,也从不哀叹,心里最难受、最绝望的时候,也只是对鹿山人说:“我想看一场电影。”于是,鹿山人连夜准备,第二天一早便出发。这一次,本应该是昨天或前天出发的,但因为要收割最后的一亩庄稼推迟了。
鹿山人也黯然神伤,向妻子保证说:“台风过后我们还来看电影,一个月看两场。”
妻子说:“我不等了,等不及了……我等不到台风过后了。”
风似乎越来越紧了,天空中的云朵也变得慌乱起来。鹿山人不知道怎么说服妻子,只是俯下身子,试图让她爬到他的背上,然后回家。可是,她固执地拒绝了。鹿山人尝试性地去背她,被她推开了。鹿山人站起来,要抱她。她躲闪开了,双手扶着电影院的牌子,突然号啕大哭。那哭声就是山洪暴发,悲痛欲绝,穿透了整个镇子,把每一个人的心都震颤了。后来镇上的人回忆说,这辈子从没有听到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孟姜女哭长城,电影院都快被她哭塌了。路过的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劝慰她。
“台风马上要到了,电影院没人上班了,连学生都放假回家了。”
“只是少看一场电影嘛,又不是世界末日。只要电影院还在,就还会有电影看。”
“台风过后,你可以连看三天电影。住我家里,管吃管穿,要住多久都行。”
……
可是,谁也无法劝止她的哭。不是一个孩子在哭,而是一个内心悲苦的人在宣泄。鹿山人和大伙都束手无策。这样哭下去,对本来就病弱的她会雪上加霜。
这个时候,老吴终于从电影院走出来,“这是哪个龟孙子贴的告示?”一把撕下自己亲手贴的告示,对鹿山人的妻子说:“今天照常放映!”
鹿山人妻子的哭声戛然而止,用哀求的眼神将信将疑地盯着老吴。老吴让鹿山人背起妻子跟着他走进电影院。不一会,电影院里便传出片头曲的声音。
鹿山人从电影院里跑出来兴奋地告诉大伙,真的放电影了!你们也进去看呀!
电影院的大门敞开着,没有售票员,守门的卢大耳也不见踪影,但大伙只是侧耳倾听,没有谁趁机混进去。他们都明白,这场电影是老吴专门给鹿山人的妻子放映的。在蛋镇电影院历史上,这是头一回免费给一个人放电影。一个人的专场,多奢侈,多高的礼遇啊。可是,没有谁说阴阳怪气的话。
鹿山人在电影院外头蹲着,独自烧着烟叶。他们走过来,心照不宣地摸摸他的头,然后一声不哼地走开。不断有女人过来叮嘱他:“等电影散场了,你带她到我家吃碗热鸡汤再走。”她们不厌其烦地给他指路,哪条街哪条巷。鹿山人一概答应,反复致谢。女人们发现,鹿山人满脸疲惫,更瘦了,明显苍老憔悴了许多,不禁叹息:“他怎么还背得动自己的女人啊!”
这次,鹿山人始终没有离开电影院一步,一直到电影院结束,传来片尾曲的歌声,才进去把妻子背出来。
鹿山人的妻子脸上的绯红色更加明显,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亢奋。她在他的背上仍兴致勃勃,热泪盈眶。那是电影带来的泪水。鹿山人觉得今天的电影很好,妻子看开心了,心里感觉特别幸福。
老吴对鹿山人说,台风过后,欢迎你们再来看电影。
鹿山人对老吴千恩万谢。他的妻子眼含泪水,频频点头向老吴表达谢意。
老吴像一个老父亲,抬手轻轻地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今天特别漂亮!”老吴慈爱地赞美了她。台风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它们攻打着电影院的窗户。上次台风攻陷放映室,砸毁了一台放映机。老吴不敢掉以轻心,转身跑回电影院。
鹿山人以为妻子同意跟他回家了,可是,她说要去照相馆,“老吴说我今天特别漂亮。”
“时候不早了……”鹿山人说。
妻子说:“反正每次都要点火把回家的。”
“台风来了!”鹿山人伸出一只手去捕捉风,感受到了异样,焦急而不安地说。
妻子说:“死都不怕,我还怕台风吗?”
鹿山人只好改弦易辙,去往国营照相馆。
这是蛋镇人最后一次见到鹿山人和他的妻子。这次台风过后,多少次台风过后,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
老吴有点想念鹿山人。他断言,鹿山人永远不会再带他妻子来蛋镇看电影了。可是,当别人问“为什么”时,他只是摇头,叹息,不愿意向大伙解释。
有人猜测说,洪水过后,是不是鹿江河道阻塞,行不了船?
也有人乐观地估计说,可能鹿山也有了电影院,比蛋镇电影院更宽敞更坚固,还免费,即使台风来了也不耽误看电影。
还有人小心翼翼地说,鹿山人可能带妻子去武汉治病了,只有大医院能治好她的病。
但就是没有人愿意说出那句话:鹿山人的妻子或许已经离开了人世。
……
有一天,国营照相馆在玻璃橱窗展出了一幅32英寸的大型彩色照片,装了金色的边框。照片里的女人穿着橘红色的旗袍端坐在黑色的椅子上,秀发及肩,脸色绯红,面带微笑,双目炯炯有神。
“多漂亮的女人啊!像《胭脂扣》里的如花。”
不少人乍看以为真的是梅艳芳饰的如花。但眼尖的人一眼便能辨认出照片上的人是鹿山人的妻子,当然,也看得出来,是化了妆的。国营照相馆的人说,鹿山人说好台风过后来取照片的,但两年多过去了,仍不见有人来取。
无论从哪角度来说,这张照片都好得无可挑剔。后来,它一直摆在橱窗里,已经成为国营照相馆的广告。
镇上见过鹿山人妻子的女人,有时特意路过国营照相馆,就为瞧一眼她的照片。常常有人在照片前驻足良久,一言不发,仿佛是,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到惋惜和哀伤使她们的脸不堪重负,才默默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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