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瓷”少年的残酷青春

澎湃新闻 2019-01-29 11:50 大字

三轮车摇摇晃晃,14岁的张金一上车,就显得忐忑不安。

很快,坐在一旁的母亲拍了拍他的腿,让他做好准备;车子开到半路,母亲第二次拍他,催他赶紧跳车;快没机会了,母亲第三次拍他,示意他必须要跳下去了。

“扑通”一声,张金闭上眼睛,只听到“咔嚓”声,随即是手臂一阵刺痛,他知道旧伤未愈,又要添新伤了。

2016年初夏起,每到周末和寒暑假,张金就被父母带去碰瓷。他手臂有伤,背上有伤,全身都是淤青,有一次甚至颅骨骨折。

张金“碰瓷”过后,手臂留下的疤痕。福明派出所供图

记不清碰瓷多少回,也不知得了多少“赔偿金”,但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天:2017年10月28日,他们被三轮车司机认了出来,随后被带去了宁波鄞州区福明派出所。

一开始,他说自己是不小心被车子甩下去的。后来,他承认在父母逼迫下,自己故意跳下车,以获得相应的赔偿金。

2018年3月20日,浙江省宁波市鄞州区人民法院判定:张金父亲张明阳犯诈骗罪,获有期徒刑一年;张金母亲刘少芬犯诈骗罪,获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六个月。

自此,张金的“碰瓷”生涯结束了,内心挣扎却才刚刚开始。

出狱

2018年10月27日,张明阳刑满释放归来。

那天正好周末,父亲走进来,张金正在屋子里拖地。父亲脸上没有表情,像是刚散完步回来。张金有些恍惚,不知所措。

在过去一年里,派出所民警、老师、心理学专家纷纷告诉张金:父母因“碰瓷”被判刑,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你被父母利用去“碰瓷”,是整件事情的受害者。

但父母并不这样认为,因张金和妹妹没人照顾,母亲刘少芬于2017年11月底被取保候审。刘少芬出来后,责怪张金不该跟民警坦白,导致他们夫妻二人被判刑。

这个15岁的少年,不知如何面对父母,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

父亲走进家门的那个下午,张金一直犹豫要不要喊他,最终也没有喊出口,一直低着头拖他的地。

他们租住在浙江省临海市A村,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两张床贴着两边墙壁,中间留出了一条过道,通向窗户边约两平方米的厨房。每个月房租300元。

张金父母租住的房子,对面是一片空旷的菜地。

父亲待了一会儿,很快就出去了,张金松了一口气。

张明阳是出去找吃饭的地方。按照四川老家的习惯,刑满释放之人,头三天每天要到外面吃顿饭,以去除身上的“秽气”。当晚,张金跟父亲睡一张床,但没跟父亲说一句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平静很快被打破。

第二天傍晚,张明阳先以儿子把电动车骑坏为由头,指责慢慢扩大至成绩不好,老爱上网,一无是处……接着,父母开始说起一年前的碰瓷,埋怨他不该跟民警说出碰瓷的事实,让父母都被判刑,父亲因此坐了一年的牢。

张金解释道,警方并非听他一面之词,当时有几个三轮车夫到派出所指控他们多次碰瓷。但父亲听不进去,母亲在一旁煽风点火,一家人越吵越凶。

一个多小时后,父母气急败坏,大声喊他“滚”,并让他交出之前买的手机。

张金不愿意交还手机。突然,父亲走过来,把他推倒在床,迅速骑在他身上,掐住他的脖子。母亲同时在一边按住了他的手,挣扎中,他的脖子被掐出了血痕。

张金至今记得那一刻无法动弹的绝望。

不到一分钟,父母接连松开了手。他迅速站了起来,擦干眼泪,逃也似的出了家门。

对于当时争执的场面,父亲张明阳的说法则大相庭径。他称自己只是轻言细语地说:“你妈妈上班,才百十元一天,你把电瓶车搞烂,又要花钱去修……”没想到张金对着他吼道:“你有啥子权力来管我?我不要你管。”之后,妻子跟儿子吵了起来,他本人并没有动手;最后,儿子张金跑出了家门。

晚上八九点,屋外一片漆黑。张金本来想去同学家,但后来一想,又不好意思去打扰别人。

他在村里头转悠了一圈,最后走到离家五十米远的河边,坐在凳子上玩了一晚上的手机。

浙江省临海市A村,张金跟父亲发生争执后,一个人在这里坐了一个晚上。

留守儿童

2003年,张金出生在四川省宜宾县(后并入宜宾市)一个偏僻村庄。

这里是四川和云南的交界地,四周都是大山围绕,村民以种菜和养猪为生,年轻人大多都外出打工。从村上到张金家有四五里地,需要翻过几座山坡,步行一段泥泞的土路。

四川省宜宾市某村,从村上到张金家,要走过一段泥泞的土路。

2019年1月6日,张金的奶奶——79岁的赵喜芳,拐着一根竹子,步履蹒跚,在天黑之前,走进了自家四十多年前盖的土房子。因为年久失修,墙缝已经开裂,屋顶的防雨布遮不住,“外面下大雨时,里面下小雨。”

1月6日傍晚,张金奶奶打着手电筒走进厨房。

坐到昏暗的灯光下,她手指着隔壁漆黑的房间,告诉记者:儿孙以前就睡在那里。

1973年,张明阳在此出生,作为家里的幺儿,他从小深受父母宠爱。30年后,其儿子张金出生,同样成为爷爷奶奶的心头肉,但赵喜芳两口跟媳妇刘少芬关系不好。

张金四岁前,父亲张明阳在周边打零工,母亲刘少芬在家带他,不时跟公公婆婆发生冲突。张明阳为此经常回家,每次都会带包子、馒头给儿子吃。

后来,因为在家周边赚不到钱,夫妇俩决定一起外出打工。

2007年前后,村里的人记得,夫妻俩在邻近的云南水富市开饭店,不到一个月,因店里出了事,他们被房东赶走了。

随后,他们去了浙江打工,一去就是十来年。

这让年幼的张金对父母感到陌生。在他的记忆里,父母一直在外打工,既不打电话给他,也不寄钱回来,甚至过年也从不回家看他。

一开始,张金还会想念父母;到了后来,他就不怎么想了,甚至还有点讨厌他们;再后来,他忘掉了外地的父母。

张金在老家无忧无虑,家里没有电视看,他跑到隔壁大伯家看《射雕英雄传》、《喜羊羊和灰太狼》,看完后,他找出一根棍子,学电视里的人打武术,“跟小伙伴一起打”。

五六岁时,奶奶送他到村里读幼儿园,张金很害怕,不停地哭,奶奶就守在幼儿园门口,一直等到他放学,这样持续了一两个星期才好。

后来,他一个人去学校,每到放学,就到村上找打麻将的爷爷,每次爷爷都会给他五块、六块的零花钱。

每到夏天,他跟爷爷去河里游泳,水很凉,清澈见底。到了秋天,到处都是橘子,黄色的果子密密麻麻的,伸手就能摘到。

张金至今回想起来这些都觉得很温暖,很踏实,他认为那就是家的感觉。

这一切,自他7岁被父母接到浙江后戛然而止。

外面的世界

2010年冬天,张金抵达浙江,见到了久违的父母,和从未谋面的妹妹张琴。

张琴那时2岁多,奶声奶气地叫他“哥哥”, 让7岁的张金茫然失措。

来浙江之前,张金幻想开启另一段美好生活,后来才发现只是他一厢情愿。

父母把他接到浙江,一方面是因为不放心他留在老家;另一方面,他们觉得儿子出来后,多个人有照应。

但刘少芬发现,儿子在家乡被爷爷奶奶宠坏了,难以管束。刘少芬说,来浙江后,张金经常在外面乱拉屎,把小石头丢进开水房的开水里,拿别人晾在外面的内衣内裤……

张明阳夫妇那时在窑厂上班,工资加起来每个月有四五千块钱,工作时间相对自由,但经常会半夜突然加班“出窑”。 他们出去的早,回来听房东说,两岁的女儿醒来后,不会穿衣服裤子,一个人坐在床头大哭。

把张金接来后,父母不时会喊他一起去搬砖。

张金记得,凌晨三点,他刚进入梦乡,突然被父母叫醒。迷迷糊糊中,他穿好衣服,踩着父亲的影子到达窑厂后,母亲一块块砖递给他。冬天太冷了,他有时不愿意起床,父母就打骂他。

浙江省临海市A村的夜晚。

刘少芬对儿子感到不满,作为农村的孩子,她自己从小帮父母干活,儿子干的这点事算不了什么,况且他常帮倒忙。

但张金不想干活,他想去学校读书,父亲告诉他,因他成绩差,学校不接收他。他每天不是搬砖,就是做饭、洗衣、拖地,有干不完的活。

张金慢慢觉得父母偏心,妹妹不用干活,常有零食吃,也从不被打骂。

一切都让他觉得陌生……他想回四川老家,想念家里的爷爷奶奶,他逃跑了。他跑去了窑厂,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红砖,他蜷曲在墙角瑟瑟发抖,捱了一个晚上。

很快,他被父母找到,带回家后,罚跪在四个啤酒瓶上。他双脚着地,跪了一宿。

后来,他一做错事,父母就用棍子打他,罚他跪啤酒瓶,或者跪矮凳子(上面还有钉子),还让妹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睡觉前,他露出身上青紫色的伤,父亲用手指戳他的伤口,痛得他想嗷嗷大叫。

一年后,奶奶过来了,随后爷爷也过来了。

那时,张金进入一家农民工子弟学校。放学回到家,刘少芬辅导他做作业,他经常不乐意。刘少芬说,她每次想“教育”儿子,爷爷奶奶就阻拦,导致儿子后来“无法无天”。

爷爷带张金出去玩,给他买各种零食吃。奶奶陪他在家看电视,祖孙俩一边看,一边讨论。

张金觉得重新找回了温暖;但张明阳夫妇指责,老人把孩子宠坏了;老人却认为,张明阳夫妇“爱花(妹妹)不爱树(张金)”。

有一次,张金骑走了家里的三轮车,但没有骑回来。

刘少芬让他跪在矮凳子上,对他进行打骂,爷爷奶奶看到后,气急败坏,打电话给在外面干活的儿子,甚至还拨了110。

但张明阳回来后,并没有指责妻子。刘少芬记得,看到张明阳不帮他们说话,张金爷爷砸烂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之后带着孙子回了四川老家。

信任真空

回四川不久,爷爷因身体不好,无法继续照看孙子,主动打电话给张明阳夫妇,让他们把张金接回浙江。

第二次到浙江,张金九岁,上小学二年级。

那时,张明阳夫妇已离开窑厂,辗转临海市各大工厂,居住在A村。

浙江省临海市A村,周边是大大小小的工厂。

A村有五六千人,其中本地人口八九百人,外地人口有四五千人。村支书张能方记得,2003年左右,外来人口像潮水般涌入,他们多数没有时间陪伴随迁子女,导致后来一些小孩在外面学坏了——他们早早退学,成天在村子周边晃荡,其中也有张金的同学。

刘少芬担心儿子学坏,不许张金跟他们一起玩。半年前,她跑到学校找张金的同学杨建,让他以后不要再找张金玩。杨此前跟退学的孩子一起玩。

有一次,张金跟一群人到水库游泳。回家后,张明阳知道了,他不希望儿子跟“社会上”的人一起玩,就将他绑在楼下的水泥柱子上,“让别人看看”。

张明阳经常对儿子暴力相向,他觉得自己这样做,是为了让儿子变好,希望他长大能有出息。张金却认为父亲只是想树立自己的权威。

他眼中的父亲,吊儿郎当,很少正儿八经干活。

张金曾目睹父亲在一工厂上班时,用绳子把自己的腿绑青,跟老板谎称是工伤,要求对方赔偿损失,“工厂赔了他一万多块钱”。

此后,张明阳不时地打零工,经常去周边打麻将,有时一个人去,有时带两个孩子一起去。每次打赢了,他大声地叫喊:“我赢了,我赢了……”打输了,他就拿儿子出气,回家把凳子、碗筷等砸向他。

张明阳总是缺钱,张金记得,父亲曾以他调皮为借口,多次骗母亲的钱。

每年开学,原本兄妹俩只要四千多的学费,张明阳要向妻子拿八千到一万块钱。他的说辞是——儿子成绩差,又调皮,几次差点被学校开除,他不得不去学校给老师送礼。

学校政教处主任此前对媒体称:学校从未开除过学生,更没有向张金父母收取过任何额外费用。

兄妹俩有次去隔壁老乡家玩,顺走了房东的两瓶牛奶和五块钱。张明阳跟妻子说,房东丢了一万多块钱,要求他们赔偿。刘少芬又拿钱让他去解决此事。

据此前《红星新闻》报道,该房东称,家中并没有发生过一万多块钱被偷的事情。

张金曾多次跟母亲说起真相,但刘少芬从来都不相信他。在她心中,儿子才是那个——四处流浪、打架、偷盗,而且谎话连篇的人。

12月初,刘少芬从破旧柜子里翻出一个粉色书包,自豪地说起女儿:考八九十分,参加学校各种活动,获得书包、文具盒等奖品,“我从来不用给她买书包”。

她希望张金像妹妹一样,听话,成绩好,又能帮家里干活。

语文课代表

语文教师蒋贤开记得,刚上初一时,他在班上问:谁想当语文课代表?

张金突然站起来说,他想当语文课代表。

蒋贤开觉得,张金虽成绩不好,但是胆子大,而且愿意努力,只要有这两点,他肯定能当好课代表。

他并没有看错。张金当上课代表后,成绩迅速上升,从一开始考四十多分,一个月后能考六十多分,到现在他已成为班上语文成绩最好的同学之一。

张金的语文作业本。

张金就读的这所农名工子弟学校成立于2013年,有九个年级,一千二百多名学生。

学校离家约一公里,张金每天六点多起床,大部分时间和妹妹一起去学校。但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的早上,他会早早赶到学校,因为身为语文课代表,他要在讲台上领读课文。

这对张金来说,是一件自豪且有仪式感的事情。

蒋贤开觉得,这个事情虽小,但意义重大,它让张金树立了自信心,也增加了他学习的兴趣。

在同学眼中,张金一直乐观开朗,乐于助人,“比如帮个子矮的同学拿东西,擦玻璃等。”同学杨建说。

他在班上有几个要好的同学,他们经常一起打乒乓球、篮球,放学后,他们去网吧上网,或者到公园玩。

张金所在的班级,桌上堆满了书本。

班主任肖本龙老师记得,张金以前会顺手拿同学的东西吃,上初中后就没这种毛病了。只是他成绩不太好,除了语文之外,其他科目考试基本都不及格。

这个父母眼中一无是处的孩子,在老师和同学眼中,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学生,甚至比一般同学还要懂事。

蒋贤开至今记得,有一次布置写作文,张金在一篇《家》的文中写道:爸爸赌博输了,家里过得很艰难,妈妈很辛苦,希望自己快点长大,为家里分担一点责任。

从小学四五年级起,每到寒暑假和周末,张金都会到外面做手工活,“每天能赚几十块钱”。

而这个十几岁男孩所承受的,不仅是家庭的贫穷,更有父亲带他去碰瓷的矛盾心理。

“碰瓷”

第一次碰瓷,是在2016年初夏。

刘少芬在电视里看到,有小孩摔倒在车外,司机赔了不少钱。她跟丈夫提议,带小孩去试一试。刘少芬后来跟民警坦白:张金碰瓷比较合适,妹妹还太小了,她不知道这是违法。

第一次去碰瓷时,刘少芬并没有在现场,她一年到头都在上班。

张金记得,那天天气很好,父亲带着他和妹妹,到临海汽车站搭三轮车。

上车后,他很害怕,心揪成一团。到颠簸不平的马路时,车子突然抖动起来。父亲踢了他一脚,示意他赶紧跳,“就说是被三轮车抖下去的。”

张金一颗悬着的心,直到皮开肉绽的那一刻,才像石头落了地。

那一次,张明阳拿到了一千块钱。回到家后,他打电话给在工厂上班的妻子说:“你上一天班,才一百多块钱,我几个小时就赚了一千块钱。”

张金坐在旁边,说手很痛,但父亲不理他,只顾着自己翻来覆去地数钱,数完还告诉他:“你摔得越重,我们拿到的钱越多。”

张金很害怕,他决定逃走。

当天晚上,趁父亲洗澡期间,他偷走了枕头底下剩余的935块钱。

张金飞快地跑出家门,一口气跑到临海高铁站,一个人搭车去了宁波。他在车站附近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搭上了回重庆的火车,第三天回到了四川宜宾老家。

老家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张金找回了从前的快乐,只是疼他的爷爷三年前过世了。

他去坟前看了爷爷,之后像儿时一样,在家里钓鱼、虾,打鸟,去河边游泳……“小龙虾二十多块钱一斤”,他把卖虾赚来的钱交给奶奶,对碰瓷的事只字未提。

一个月后,母亲打电话回来,让他回学校参加小升初考试,并保证不再带他去碰瓷。

张金决定回浙江,因为他还是想读书。

但回临海不久,父亲就告诉他,如果不去碰瓷,这个家就没饭吃,也交不上他的学费。张明阳此前在五金厂打工,因环保抓得紧,没干多久就关闭了。

张金只得同意了,第二次、第三次……张金说,父亲像上瘾一样,看到碰瓷来钱快,每到周末就带他去搭三轮车。

大部分时候,他们能拿到一千至四五千不等的赔偿金。仅有一次,张金摔得头晕目眩,结果三轮车跑了,他们只好空手而归。

如果拿到的赔偿金多,父亲心情好时,会给兄妹俩几十块零花钱。有一次,父亲花了两千块钱,给张金买了一部新手机,他很开心。

他们起初在周边碰瓷,因为作案太频繁,担心被三轮车夫认出来,后来搭公交车、汽车、火车等,跑到更远的台州、仙居、宁波等地去碰瓷。

时间一久,张金发现,被碰瓷的三轮车主,很多都是残疾人,他觉得对方可怜,跟母亲说,不想再碰他们了。

刘少芬呵斥他:“不骗他们骗哪个?开汽车的吗?我们能碰得到吗?”之后又回过头安慰他,家里现在很缺钱,等条件好一点就不去了。

这个四口之家似乎一直过得很窘迫,夫妻俩在老家银行贷款三四万,又向亲戚朋友借了六七万,“每个月都要还钱。”刘少芬称,此前丈夫投资开厂,发生了意外事故,导致亏了十几万;另因张金从小调皮,喜欢乱拿别人东西,他们也赔了不少钱。

不过据张金所言,家里根本没有开过厂,钱都是父亲赌博输掉了。

父母被抓判刑

2017年夏天,张金跳车后颅骨骨折。

“像骨头碎掉了一样”,他记得,拍完片子,医生建议他留院观察。三轮车夫听后,慌了,父亲却很淡定地说:“孩子的爷爷刚死了,我们着急要回去奔丧。”其实张金的爷爷已经走了四年。

张金碰瓷导致颅骨骨折的诊断报告。福明派出所供图

双方很快达成协议,对方赔偿他们4000元。

从医院回来,张金感到头痛,想呕,吃不下饭,母亲带他去小诊所吊水,花了两百块钱。

回到家里,父亲跟他说:趁颅骨骨折没好,我们多去碰几次。张金感到愤怒,认为父亲把他当成骗钱的工具,不想再帮他们去碰了。

直到那年秋天,奶奶赵喜芳手摔断了。

张金知道后,让父母寄钱回家,但是家里没有钱。刘少芬说,儿子很着急,主动提出去碰瓷。

这是他们第三次去宁波,最近的一次,是大半个月前,他们拿到了三千六百元赔偿金,他们希望这一次也顺顺利利。

到宁波后,张明阳没有上车,妻子带着儿子和女儿,从汽车南站搭上三轮车,前往汽车东站。

一路摇摇晃晃,快到终点时,张金突然摔到了三轮车外。

刘少芬叫了起来,说孩子摔下车了,要求对方赔偿。这一幕被另一三轮车夫看到了,他正是上次被他们碰瓷的车夫。

张明阳一家在宁波得手两次后,宁波三轮车夫圈子就注意到他们了,他们会互相提醒。

很快,有三轮车夫报了警,刘少芬和孩子被送到鄞州区福明派出所,张明阳紧接着也去了派出所。

一开始,夫妻俩坚称,孩子自己掉下车,也确实摔伤了,找对方赔一点钱,是理所应当的。

很快又来了一名三轮车夫,三名三轮车夫都是残疾人,都称曾被他们一家碰瓷。

民警查看了此前的视频,发现有一次小男孩明显是被人推下三轮车的。

张金后来承认,父母让他故意跳下车,以达到让对方赔钱的目的。每次出门前,父亲都会告诉他:如果到了派出所,打死也不要开口。

当了二十多年警察的福明派出所所长林烜说,他第一次看到,竟然有父母让亲生儿子去碰瓷,而且还不止一次。

林烜告诉张明阳夫妇,张金后脑勺有一定危险性,第二次再受伤,有可能会造成生命危险时,刘少芬痛哭流涕:“我们也很心痛啊!”

经查明,2016年初夏到2017年10月28日,张明阳夫妇带儿子到台州、仙居、宁波等地碰瓷,多达12次,一共骗取赔偿金一万多元。

2018年3月20日,宁波市鄞州区人民法院判决:张金父亲张明阳,母亲刘少芬,均犯诈骗罪,分别获有期徒刑一年,处罚金5000元。       

不久,张明阳被撤销了监护权。

阴影与未来

父母被刑事拘留后,福明派出所送兄妹俩返校。

车子从宁波开出,驶向一百多公里外的临海。一路上,14岁的张金沉默不语,妹妹张琴则一脸惶惑。

同行的宁波心理学专家周耀辉看到,车子经过隧道时,张金很紧张,双手紧握扶手,上面的青筋都爆出来了,但他依旧不忘护着睡在他腿上的妹妹。

周耀辉后来才知道,张金那一次颅骨骨折,就是在隧道里发生的。

两个多小时后,车子抵达临海振华学校。打开车门,见到蒋贤开老师的那一瞬间,张金眼圈红了。

福明派出所募捐了六千多块钱,交给了振华学校;振华学校允诺,在张金父母被刑拘期间,他们会照顾好兄妹俩。

他们搬进了学校宿舍,蒋贤开和肖本龙两位教师安慰和鼓励他们,给他们生活费,帮他们洗衣、做饭、补课……张金说,他长这么大,父母从来没有这样照顾过他们。

随着媒体的曝光,兄妹俩的状态引起社会各界人士的关注,学校同时承诺免除兄妹俩义务教育阶段的学杂费。

一个月后,刘少芬取保候审,回到了住处。妹妹搬回家与母亲同住,刘少芬白天上班,晚上回家做饭、照顾孩子。张金不愿意回去,他选择继续住在学校,直到那个学期结束。

张金想逃开父母,忘掉之前的幽暗岁月,但事实上,他根本无法逃避这一切。

刘少芬回家后,不知道该怎样跟儿子相处,不时地打电话给老师、民警、记者,翻来覆去讲述儿子难管,向他们请教教育孩子的方法。但只要张金一不“听话”,她就责怪儿子,说他是家里的罪魁祸首。

赵喜芳知道儿子带孙子碰瓷,儿子被抓判刑后,病倒了,她也认为孙子张金做错了。

自被父母逼碰瓷以来,少年张金承受着双重的压力和纠结,他一方面不愿意去碰瓷,另一方面又不愿意父母被判刑,他更不想让奶奶伤心,这些他无法对任何人诉说。

语文教师蒋贤开曾自认为,他对张金“像老爸对儿子一样了解”, 但2018年下半年,他调去高中部后,也开始读不懂这个男孩的内心。

张金经常独自静静地发呆,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去年初冬,张明阳出狱回家后发现,一年前那个稚嫩、瘦小、调皮的小男孩,如今已长成了一米八高的大男生。他开始明白,自己再也无法“指使“他了。

他决心痛改前非,好好工作,照顾好这个家庭,搞好跟儿子的关系。没料到,回家第二天,自己又跟儿子闹翻了。

张金离家出走后,夫妻俩以为,张金像以前一样,闹几天又会回家。

但张金周一也没去学校。刘少芬给儿子发微信,打电话,甚至向他赔礼道歉,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但张金就是不告诉她在哪儿。

没回家期间,张金在一家快递公司上班,每天工作从下午7点,到第二天凌晨6点半,中间一小时吃饭,一天工作时间为10小时。13块钱一个小时,每天可以挣130块钱。

张金一度想离开父母,独自回老家读书,但他没有能力独立,也不知未来会把他吹向何处。

二十多天后,张金返校参加了运动会,为班级赢得了两个奖项,但他没有再搬回家。

他在离父母家五十米远的地方租下了一个约6平方米的小房间,每月140元,有一扇小小的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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