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难见李庄

文/杨俊

出宜宾，顺江而下半小时，便到了有名的李庄。

与想象中不同，这个被誉为“万里长江第一古镇”的临江小镇，即使是在秋高气爽的周末也人迹寥寥，临街酒窖与蒜泥白肉的混合香味随江风淡淡地飘荡，让整个古镇尤显古朴幽静。

18条保存完好的明清小巷，牵引你进入古镇温软馨香的怀抱。不管从哪一条小巷进入，你都会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恍惚：脚下，是一块块相嵌连接的石板小道；两旁，是蜿蜒延伸的青灰风火墙；墙头，或伸出三两绿枝一簇金菊，或隐现一角翘檐雕花木栏；头顶，湛蓝一线通透深远……走在这样的小巷，你别说话也别拍照，就随着舒缓的脚步自由地呼吸，慢慢地，就有一种回家的温润在萦绕。

1460年的历史让临江的古镇有了许多值得咀嚼回味的东西。比如，小巷深处某一院落门口，院墙上张贴的关于这一宅院的介绍文字。内容一般由以下几个部分组成：院落名字、何人建造、建成年代、风格规模等等。最后一句，在抗战时期，文化名人某某某于此居住长达若干年。简洁的文字，却将一段铁血烽火的时光骤然拉至眼前——

1937年，卢沟桥上的战火迅速弥漫，华北沦陷，中原尽失，大西南，成为拯救民族危亡的最后阵地。政府、军队、难民蜂拥四川，各地人满为患，物价上涨，地方不堪重负。至1939年，两年内五迁校址的上海同济大学依然没有摆脱日机狂轰滥炸的威胁，第六次搬迁，路又在何方？此时，一纸电文自千里之外的长江南岸破空而来：“同大迁川，李庄欢迎。一切需要，地方供应”。短短16字，让川南李庄一夜而闻名天下。自古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则寡，何况江山倾颓人人自危时？李庄之胸襟气节，天下钦服！

欣然而来的，不仅是同济，金陵大学、中央研究院、中央博物院、中国营造学社等10余所高等学府、科研院校，李济、傅斯年、陶孟和、吴定良、梁思成、林徽因、童弟周等知名专家、学者教授云集而至。居民3000的李庄，竟接纳了10000余名各籍师生、文化名流。他们如归林倦鸟，栖息隐居于眼前这些小巷里弄、绿树碧水间……

在这样的古镇里徜徉，很容易诱发人的遐想：左边的那一片树荫下，会不会有某位思想家曾驻足冥思？右边宅院的书桌前，会不会是某位科学家钻研苦读之处？那临江的小酒馆，会不会是盛满了作家诗人们的满腔疾愤一地忧思？你甚至会猜想，自己迈出的某一次脚步，会不会正好重合在某一位大名鼎鼎的学者的履痕上！

然而，八十年前，这里的人们却没有我们这般的悠闲浪漫。生死存亡之际的川南小镇，没有公路，没有电灯，没有医院，甚至没有足够的食物和住宅，生活条件之清苦艰辛非一语能道之。但无论是世居李庄的川南居民，还是远徙而来的避难者，他们的身上都没有偏安一隅的苟延残喘，逃避战乱的恐慌惴惴，他们或竭尽所能努力供给，或继续埋头于自己的科学研究，他们在以不同的方式传递着一个民族坚韧顽强的抗争——

当费正清、费慰梅等好友多次来信邀请梁思成夫妇去美国治疗、工作时，他们在回信中说：“我们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们不能离开她，假如我们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们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在月亮田昏黄如豆的油灯下，梁思成历时六年完成了中国建筑学中的奠基之作《中国建筑史》；

在异常简陋的条件下，著名生物学家童第周等即使用金鱼作生物实验，也从未让科学研究间断；

在李庄禹王宫举行的同济大学35周年校庆上，剧社师生激情上演了曹禺的戏剧《雷雨》、《日出》；

在张家祠内，中国考古学之父李济等举办了包括“北京人”头盖骨化石在内的多次珍贵文物展；

抗战时期，从李庄走出的投笔从戎青年学生多达364人，慷慨宣誓，奔赴战场；

……

八年抗战，敞开胸怀接纳四海的古镇李庄，也在这次全民族的精神洗礼中易经洗髓，注入了新鲜的血液和昂扬的生命力。一个小小的村镇，成为了与重庆、昆明、成都比肩而立的抗战时期中国四大文化中心之一。

1946年5月，胜利的鞭炮余音袅袅，江边的汽笛已在催人北返。回望李庄，五年的艰辛困苦、喜乐哀愁皆涌心头，著名历史学家傅斯年等数十位专家学者深情镌刻《告别栗峰碑铭》以记之：“尔来五年……幸而有托，不废研求。虽曰国家厚恩，然而使客至如归，从容乐居，以从事于游心广意，斯仁里主人暨军政当道、地方明达，其为藉助，有不可忘者。”

六十年后的2006年，为纪念与李庄同生死、共存亡的如渊友谊，同济大学于在古镇前建立了“李庄同济纪念广场”，树起了高高的纪念碑。

现在，我就坐在这高高的纪念碑下。眼前，是平阔如镜的长江；身后，是幽静安详的村庄，二者以一种非常宁静的形式保持着纯朴的和谐。千年的李庄，不寻求世人关注的目光，不喜好喧哗与热闹，却能在某一特定的时刻，迸发出令世界震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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