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兰的女人走了 裴小元

延安日报 2022-03-07 11:08 大字

放在窗台最边上的干黄的兰花发出了两支花箭,我心里颇感讶异。怎么它会现在开花呢?早上起床再看,花箭上竟然挂了许多晶莹的水珠!室内暖气上方的花不可能有露水呀?“槛菊愁烟兰泣露”,心头倏然一紧,是兰的泪珠?

大概是十几年前的一个春节,一个亲戚送来一盆花,蓬蓬勃勃的,像一串串黄色的灯笼一样。亲戚说这花的名字叫“蕙兰”。“这不就是你的名字吗?”大家好不欢喜。蕙兰的花语是高贵雍容、丰盛祥和,黄色蕙兰表示万事如意。多么应景吉祥的花呀,从此这盆花就有了特殊的意义。这几年来,蟹爪莲、万寿菊等等别的花都经常开花,连特别娇贵的蝴蝶兰都连续三四年发新箭开新花,而蕙兰再没有开过花。看它干涩的叶子也没有开花的兆头啊,怎么兰刚刚离开它就发新箭了呢?

兰的父辈是宜川县国民政府的官员,她的家境应该还不错,读过书。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出身不好,选择了个一贫如洗的贫农嫁了。丈夫幼年丧母,靠帮人家放牛糊口,在宜川中学当工友时旁听课程识了些字,跟上土改工作队走进了公家门。17岁结婚、18岁当母亲,有了贫农身份的兰上了县上的识字班。兰质蕙心的她加上以前的学习基础迅速被选拔到交里乡工作,当上了乡团委书记,边工作边生娃。到了1960年,第四个女儿出生后,他们再也没有财力雇人养孩子了。强势的丈夫不顾领导的坚决挽留,不由分说给她办了离职手续,从县乡不同地方找回三个女儿。城里人娇惯大的兰回到宜川县牛家佃乡白浪布村那个苦焦的旱塬上当农民了。之后又生了两个儿子,加上弱视公公,8口人的生活担子由她一肩挑起。那时的白浪布穷得几近电视剧《山海情》里的涌泉村,那年我们一起回去为一个长辈奔丧,活泼风趣的小弟踩着黄土里的冰草堆调侃说:“连水都没有还叫个白浪布,大概是这白草疙瘩像浪花吧!”

我进家门时,兰50岁。灰黑短发,灰色调的衣着,喜笑热情腿脚轻快,悠扬的宜川城里人口音总让人觉得欢喜。等到我抱上孙子以后,不由自主地哼唱出了她那时哄孙子的歌谣,“睡觉觉,打枣枣,猫来来,狗咬咬”“天明咧,老牛上坪咧”。

兰不喜欢做家务,极喜欢社交。跟我说“舌来口去的多热闹”!她经常给我讲她年轻时候因为爱串门聊天而办下的糗事。“18岁当了妈被人嫌弃的,有一次把娃锁到家里,出去跟人说了几个小时的话都没想起。锅搭到火上出去说话了把锅烧干,熨斗热上出去跟邻居聊天了把褥子烧透,床板都烧着了。”兰留下的缝纫机台面上真切地留着一个完整的熨斗烧痕。

有时候她也说在农村的艰难。“家里只有一个空窑洞,连驮水的桶都要借。一次去邻家借桶,人家正好吃饭,狠声狠气地对我说,‘锅里还有两块南瓜,自己拿去!’”饿极了的她竟然忍着眼泪真的吃了人家的南瓜。到沟底驮水时候,驴也饿得走不动。驮子搭上了驴起不来,驴站起来一搭驮子驴就走,她又搭不上。她就给驴嘴里塞一片糜子窝窝,把驴缰绳拴到自己腿上搭驮子。她感慨道:“憨着不,驴一走不是把我拉倒了?”我也悄悄地泪目了。

兰情商高,能吃苦,善良热心。她用自学掌握的缝纫手艺帮邻里亲戚裁剪缝补,树立了很高的威望。多少年过去了,她仍然是北京知青逢年过节都要去问候的陕北婶子。

孩子们都工作了,经济状况好转了,兰又开始帮孩子们带孩子,不喜欢家务的她做了一辈子家务。兰的丈夫正直强干却脾气暴躁,特别是面对儿女,一言不合就雷霆震怒。为母则刚,娇弱的兰历经生活的磨砺长成了一棵遒劲的大树,为孩子们遮风挡雨。她把丈夫甩倒在桌子上的饭揽到自己碗里,一边吃,一边给我说:“糊涂子老人连阴子天,遇上了没办法,你不要计较。”平衡别人是以倾斜自己为代价的。她忍屈忍怨在丈夫和孩子之间建立了一片宽阔的包容带,30多口人的大家庭被她操持得祥和如意。兰应该是一个佛系的人吧,她有自己的人生哲学,她说:“鸡儿命,不要挣,挣个盆,打个瓮。”在遭遇不公不顺时,我就会想起这句话。

吃过苦的兰身体基础不错,我儿子小时候生病去医院,她抱着娃娃我空手都追不上。晚年的兰,由于小儿子的不幸早逝患上了脑梗,爱说话的兰无法外出交往了,生活变得寂寥难耐。我在家做饭时候,她就跟着我转来转去,我逗她:“你想做点啥啊?”她就呵呵笑着说:“我什嘛儿都做不了。”

小丈夫6岁的兰却先走了,“三十年媳妇熬成婆”,没有了这副挡在前面的瘦弱身躯,突然间我就看见了生活的满地鸡毛,于是我拿起了兰留下的血压计,不停地测量我飙升的血压。

在新冠疫情最严重的冬日夜晚,兰走了,许多想来的该来的人都没能来为她送行,爱热闹的兰悄悄地去了寂静的山岭,她是觉得冷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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