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谒路遥墓 汪兴旺

重阳后的一天，我从秦巴山地赶往陕北黄土高原，只为一趟朝圣之旅。

列车在闻名天下的秦岭隧道里风驰电掣，掠过“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大地，海拔陡然升高，映入眼帘的是无边无际、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这就是路遥笔下苍茫浑厚的黄土地。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沟沟梁梁和一眼眼窑洞，耳畔仿佛传来深情嘹亮的《信天游》：“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莹莹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爱死个人……”思绪伴随着歌声飞越逶迤的群山。

上世纪80年代，第一次听到“路遥”的名字是因广播剧《人生》的热播。暑假我和妹妹连下地干活也不离收音机，高加林与刘巧珍的爱情悲剧震撼着青春萌动的心灵。读高二那年，学校集体组织观看了电影《人生》，黄土地上的风土民情和悠扬动听的《信天游》让人如痴如醉。一次元旦班会上，我竟然斗胆唱了一曲《叫一声哥哥你快回来》：“上河里（那个）的鸭子下河里鹅，一对对（那个）毛眼眼望哥哥……”尽管嗓音沙哑，却自鸣得意，至今思来，不禁莞尔。

火车在数不清的山梁间、川道里长驱直入，忽隐忽现，驰向黄土高原无尽的苍茫。路遥就生于斯长于斯，荒凉贫瘠的的黄土地伴着苦难的童年，塑造了他坚韧执着的个性，同时让他高傲而自卑。矢志文学，辛勤笔耕，80年代初，凭着《人生》一举成名，一度掀起了“《人生》热”“路遥热”，开启了一代青年对人生的思考。正如马云感言：“路遥对我的影响最大。18岁时，我是蹬三轮车的零工，是《人生》改变了我的人生！”

继《人生》之后，路遥斩获“茅盾文学奖”的《平凡的世界》影响了一代代青年，被清华大学列为赠予新生的励志书。随着一版再版直至电视剧的热播，更是家喻户晓，好评如潮。可惜，天妒英才，42岁的路遥耗尽心血，在病床上写完最后的文字，与世长辞，最终与他钟情的黄土地融为一体……

火车抵达延安已近中午，下车后，我第一念想便是拜谒路遥墓。路遥墓在延安大学后山上，经热心同学指引，我沿着一条弯曲的土路上山。秋阳当午，爬了一阵，气喘吁吁，这才发现另有一条上山的水泥路。山上的松树、槐树、柏树很多，山体间或裸露出厚厚的黄褐色的土层。行至半山腰，但见一块石头上刻着“文汇山”，再拾级而上，忽见一块平地，中间有一个用石块砌成的圆墓，敬仰已久的路遥便安息在这里。

墓的正前方有路遥半身汉白玉雕像，满头乌发，圆脸微胖，神情平静而坚毅，目光透过黑色的宽边眼镜，遥望山下的母校，遥望东去的延河水和远处绵延的山峦。雕像前黑色大理石基座上刻着“路遥之墓”四个飘逸的大字，没有墓志铭，更没有飞龙舞凤的装饰，与圆形的石墓一样，简朴得令人不忍，想到路遥朴素的人生，想起浑厚的黄土地，想起平凡世界里的不平凡，便内心释然。而石基上拜祭的菊花、水果、香烟等，则是人们敬仰先生的见证。怀着敬畏之心，我献上翠柏一枝以托哀思。抬眼便见墓后的石壁上所嵌路遥的名言：“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久久凝望，心绪难平，仿佛被一种崇高神圣的精神氛围笼罩着，一切红尘杂念此刻皆化为乌有。

墓地周围有松树、枣树，其中两棵白皮松是路遥生前最喜欢的树种，据说是从陕南的汉中移栽于此。墓两侧置石桌石凳各一套，供祭墓者和游人休息，其中有《路遥文集》的责编陈泽顺先生捐赠，石桌上镌刻“陕北的光荣，时代的骄傲。”还有《平凡的世界》责编李金玉女士所捐赠，石桌上镌刻“平凡的世界，辉煌的人生。”

路遥生前对荣辱二字无暇计较，身后的名誉更是无足轻重。他在《早晨从中午开始》一文中写道：“我深切地感到，尽管创造的过程无比艰辛而成功的结果无比荣耀；尽管一切艰辛都是为了成功，但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许在于创造的过程，而不在于那个结果。”是啊，路遥在苦难的人生里，在平凡的世界里，甘当文学的“苦行僧”，他饱蘸生命的热血，书写黄土地上的故事，让无数读者开卷有益，无愧于一位“精神导师”。正如作家高建群在《最后一个匈奴》一文中所言：他们把死亡叫做“上山”，把出生叫做“落草”，把生存过程叫做“受苦”。路遥就是这样的人！他以“初恋的激情和宗教般的意志”，换来文学作品的美丽绽放。

路遥虽然走出陕北，但他时刻牵挂着生他养他的黄土地，最终落叶归根。阳光此刻以正午的能量慷慨地倾泻墓地，想必阳光更体贴人民的作家吧，深知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陪伴他的岂止一地碎金般的秋阳？分明还有山风的嬉戏、小鸟的啁啾、草虫的浅唱，还有延大学子来此处吟诗文，抑或谈情说爱。另外，更有数不清的文青以及“路遥圈”的网友们前来祭拜。

端坐在石桌旁，一不小心，我的思绪再一次陷入路遥打造的艺术境界。眼前的城市不就是小说中的“黄原城”吗？是孙少平最初打工的城市，也是少平和晓霞相恋重逢的地方。那人来车往的东关桥头，那自南向北的小南河，那巍巍屹立的古塔山……都能在这里对号入座。

今年是路遥去世25周年，离11月17日他的祭日只有十几天，不过，恕我届时不能再来看路遥。跟孙少平一样，我只是平凡世界里的一员，之后几天我将奔走于“黄原”的东关南关北关。酷爱先生的文字，不仅仅是因为强大的艺术震撼力，更由于与人物内心产生共鸣。与孙少平的经历相似，我高中毕业即回乡务农，怀揣着文学梦想，为养家糊口四处打工……

置身陕北黄土高原上，仿佛身边就有小说中人物的影子。恍然间，孙少平就在东关桥头揽活儿，他那棱角分明的青春脸庞，写满陕北汉子的刚毅与坚强。还有金子般心的巧珍，亭亭玉立在大马河桥头，翘首等待她的意中人，清纯的眸子在夕阳里顾盼多情……这些经大师精心雕琢的艺术形象抚慰过我的心灵，坚定了我人生的信念，此时愈加鲜活起来，永恒在这片苍茫的黄土地上。

中午的阳光像无数只温暖的小手，嬉戏般摩挲着墓地。路遥的早晨开始了！听，秋风在抚琴，松涛在和鸣，鸟们在欢唱。我默默地敬上一根香烟……

平凡的世界，路遥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该歇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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