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初八月如刀 刘江
又是正月初八,月分两半,一半似刀,悬在天空,碎了人心;一半碎作冰花,遍洒人间,凉透环宇。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思念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每到静闲时便嘀嘀嗒嗒沁入心间。
母亲刚去时,追想起我们相依为命的五十八年,觉着最欣慰的一件事,就是陪她出了一趟远门,让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可是有一天我却突然明白,那不是我帮母亲了却了一桩心愿,而是母亲帮我了却了一桩心愿。一时间那丝丝缕缕的念想,湿了我的眼,也湿了我的心。
刚进城的那几年,父亲说人家都旅游哩,咱也趁着还能走动出去转转。母亲就说,旅游能顶吃还是能顶穿,要去你去,我不白花那冤枉钱。母亲半生艰难,父亲在外工作的岁月里能让一家人吃上穿上是她最大的担当,是她头顶的天。最艰辛的时候,为了一家老小的吃喝,从场上分回的粮食得连夜抱着磨杆推成面,不然第二天早饭就没有着落;为了一家老小的穿,则每年冬天必须织一机土布,不然开春天暖时就换不下那厚厚的棉衣。不知道那团团棉絮变成身上衣要耗去母亲多少不眠之夜,只记得每每睁开睡眼都看见窑掌里是母亲宽阔的背影,灯为她照着明,她为我们遮着影,早晨起来母亲的两只鼻孔总是被油灯熏得黑黑的。嗡嗡的纺车、呀呀的织机便是我记忆深处悲凉的童谣。
父亲出去旅游了一次就再不说旅游的话了,问他,说母亲不去他也不去了,一个人没意思。母亲的节俭是生活根植在骨子里的一种习性,为了少费一根火柴她有把做早饭的火炭留到下午都不灭的本领,大凡提起花钱的事总说:妈又不挣工资,不要花那些无用钱。国家财政的阳光普照大地,每一位城乡老人都能享受到养老补助了,母亲也有了一张能在银行取钱的属于自己的卡了。我把卡领回后给她说,你不知道怎么取,等攒上几个月我再给你取。可是有一天我回去她和父亲都不在,外面刮着大风,我正担心是否她的哮喘病又犯了去医院了,心正悬着她和父亲回来了。父亲一脸不高兴,说这么冻的天非要去,取那两个钱能干啥?母亲却是一脸喜悦,父亲的话像没说一样,她笑着对我说:我取钱去了,我在我的卡上取钱去了,我的卡上真的有钱了。母亲虽然说不出什么“人权”“自主”的词儿,但她分明是因自己不再是作为谁谁的家属、谁谁的母亲被社会承认,而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人被社会承认而高兴,花这每月的一百元钱她理直气壮。可我的心里却不知该为她高兴还是该为她难受。我的妈,你抚养老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付出的心血和劳动是用钱能衡量的吗?
母亲积劳成疾,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每到深秋必犯,得到来年百草生绿才能好转,一年有小半年时间是在病痛的折磨中煎熬,睡觉时不能平躺,只能爬在高高垫起的枕头上似卧非卧,再冷的天屋里都得透气漏亮才能好受一些。药是一次比一次用得重,病却不见得一次比一次轻。我的心就常悬在半空中,真担心哪一天母亲一口气上不来,就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了,便劝母亲说咱出去转转,你的心就敞亮了,说不定把病就撂远了。她问:你说能行?我说能行。她又问:妈能走动?我说能走动。她说那咱就走。
那是2010年的5月,我带着父亲母亲去了北京,一家人为我捏着一把汗,担心旅途劳顿母亲的身体吃不消,我也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可那几天母亲的身体是出奇的好,就连父亲都说走得脚底板痛,她却总没说那不行的话。朋友为我们预定的酒店在景山公园的东门旁,每天一早出行,车稀人少,中午回来睡一觉,下午还能顺着护城河再溜达溜达,母亲总是拉着我的手,只要你说走,她总欣然应允。走进故宫,我便一处一处指给他看,哪是皇帝吃饭的地方,哪是皇帝睡觉的地方,哪是皇帝看书的地方。走下那金銮宝殿,坐在宽敞的地坪上,我说咱照张相,母亲说,皇上住的那房子黑暗暗的也不好,人家的这院子倒是还大大的。
第二天去天坛,站在回音壁前,我想起了早年间一幅《我是狗娃他妈》的获奖照片,就教母亲也喊一嗓子,但她就是笑着喊不出来,说这么多人,人家会笑话的。回来,路过天安门,母亲说,这里咱昨天来过。我说,你还能认得?她又说,认得,那个院子大大的。到了天安门下,我说,妈,咱上去转转?她问,人家让上不?我说,让哩。她说,那就上。站在城楼上,母亲手扶栏杆,两眼茫茫地望着远方。我逗她:妈,你照什么,照见咱落东村了没?她笑着说,照见了,能想见就能照见。
一天中午落了一阵雨,雨后的景山公园风轻轻地吹着,空气湿湿地飘着,月季、芍药、牡丹含露绽放,将那清香幽幽地送着,徜徉期间真有一种脱俗的感觉。母亲虽然说不出什么赞美的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舒心和快乐。她说,人家的花儿太巧了!可真会开啊!看到一片圣洁的白牡丹母亲几乎就迈不开腿了,她说你给我照上一张相。照完相,看到地上有一朵花,她又说我想把那花拿上,回去还能看。我说人家不让摘花。她说又不是我摘的。我说你拿上人家就会认为是你摘的。母亲赶紧将那已拾到手里的花放到地上,可刚走了两步就又折了回去,捡起那花说,我拿着你再给我照个相该能吧?就这样,那朵洁白的牡丹永远捧在了母亲的手里。后来,想母亲时总能看到她手捧花朵的笑容。
要回家了,我又逗她,说妈你也总结总结,这北京哪达好?她便和父亲一句一句地凑着:北京街上的树多,哪里都有凉凉,凉凉下还有凳子,走累了就有处坐;北京的人好,在延安坐车,上车下车司机直喊老婆老汉快些。北京的司机一看是老年人,就说老人家慢些,刚好是一反……这些问问答答的闲言碎语,真是“当时只道是寻常”,谁知过后成永诀。
回到家,母亲就说,北京看了,飞机火车也坐了,死了也安了。我说,你胡说什么!她却不接我的话,说钱让你爸出,我这辈子就出这一回门。现在想来,这次远行虽然使母亲开了眼界,但按她的处事习惯只为自己是不一定非去不可,她何尝不是拼了全身的气力帮我了却了一桩心愿,让我想她时心里宽敞些,否则心海中哪来这点点波光圈圈涟漪。
母亲给我说过,她的目标是活到八十岁,当时我只当她是那么顺口一说。母亲八十寿辰的那一天,我手捧花篮跪倒在母亲的坟前时,儿子从遥远的首都打来电话,说媳妇怀孕了。2012年清明节,也正是我回老家祭奠母亲的时候,妻子打来电话,问快回来没有,媳妇要生了,已经到医院了!亲缘。血脉。我的妈,您要等的就是这一天吗?霎时间,心,柔成了一泡掬不起的热泪。
初八之夜月如刀,五年了,阴阳两断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子欲孝亲不待,睁着眼睛到处是母亲的气息,总以为眼睛一闭母亲就会向我走来,就又会和我一来一去地对话。可是,不能。梦中的相见总是似是而非,像是茫茫尘世间的寻觅,看似到跟前一伸手一张口却了无踪影。我想,母亲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怨我,怨我有什么事情没做好。我便只有逆着这时间的长河溯流而上,去丝丝缕缕地寻,去点点滴滴地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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