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光消逝时代的砂器
砂器出炉。
荥经砂器:古瓶。
荥经砂器。
□蒋蓝 文/图
手工艺蕴涵文明的累积和嬗变,它们在物品上所刻留的痕迹,反过来为手艺塑造了不灭的形象。职业与手艺中蕴含着一条精神的血脉,同样是不同民族、区域智慧的结晶。它们的形成过程始终与灿烂的历史进程密不可分,不但体现了文明的发达程度,而且显示了人类在思想和实践上所能达到的高度。但置身于流水线生产的年代,手艺就面临日益严峻的威胁,就更不用说在数字化时代手艺的飘摇命运了。如同德国美学家本雅明所言,当机器开始复制美术作品的时候,我们就迎来了一个“灵光消逝”的年代。
壹
清一色的砂器店
108国道翻越大相岭一段路,近年已经拓平加宽,重型卡车往往是主角,超载不说,真是老牛拉重车,堵得我心慌。这条公路与蜀身毒道相绞缠,2000多年前,出自荥经一带的砂器与青铜、蜀布(苎麻)等一起,沿着古道销往西南。我穿过一条窄窄的小巷,路过荥经县六合乡古城小学门口,再往前是一望无际油菜花,金色的花海如烘炉张开的焰口,宛如大起义的山民,让我觉得一种升自地心的热力。
1985年,在荥经县古城村发现的战国晚期船棺葬,一号墓内出土了一件青铜矛,其蛟部錾刻有“成都”二字,因此被称为“成都矛”。矛长20厘米左右,上精心雕刻有虎目、獠牙、血盆大口,散发一股凌厉的杀气。“成都矛”将成都的得名史至少向前推了200年。而此地又是2000多年前巴蜀印章的集中出土区域,史学界称之为“巴蜀图语”。当这两种历史遗构再与手艺相遇,荥经县的确卓尔不群。
两块刻有“严道古城城址”的保护石碑竖立在花海田畴。西汉的古城——严道古城所在地,如今只剩下几个土丘以及一段几十米的残垣断壁。公路两侧全是清一色的砂器店,高低错落绵延一公里,蔚为壮观。随意走进一家,都能看到各式各样精美的砂器,但不到旅游旺季,生意就不容乐观。
我看到一股股浓烟从田畴尽头升起,那是不远的六合乡古城村,是荣经县最大的砂器烧造地,每家每户几乎都是行家里手。可见,烟柱才是荣经县迎风展开的“消息树”,无数的砂器正在作坊里被火焰赋形。
严道古城一带盛产黄白色黏土,土质细腻,黏性很强,当地老百姓称之为“白善泥”,也称观音土、神仙面,一度是饥馑年月老百姓的果腹之物。善泥之“善”,却是砂器的主要原料。
砂锅生产基本无文字记载,从古城遗址秦汉墓葬出土文物考证,这种古老的黑色砂锅已有2000余年历史。砂锅制作的原料是古城特产的优质粘土,清代乾隆、嘉庆年间即有王姓作坊人家具有一定规模在制作砂锅,宣统年间就有十多家制砂锅的作坊。1946年至1955年间增加到二十多家。在这些砂锅作坊中,同时也制作生产砂盆和砂碗等生活器皿。
贰
百余年历史的“馒头窑”
晚上,散步来到古城村朱氏砂器厂,这里还是荥经砂器传统制作技艺传习所。砂器厂占地约2亩,分粉碎、筛料、搅拌、制坯、晾晒、焙烧等十多个作坊,四处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砂罐、药罐、花盆。朱庆平身材壮实,穿中式对襟布衣,热忱招呼我们喝茶。他是土生土长的古城村人,与黑砂打了30多年交道,2008年荥经砂器烧制工艺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朱庆平也成为省级非遗传承人之一。
由于荥经砂器的生产没有模具,坯子成型、贴花、雕刻等都是全凭手工,因此每件成品都不是绝对一致的,做成什么样全凭工人的经验与感觉。
制作坊里,我见到一个师傅正埋头做一个茶海。他缓慢转动木轴,双手拿住圆筒在一块土坯上滚压。圆筒滚过,他的双手推挤土坯边,边角就卷了起来,两角向上卷,一角向下卷。“茶盘的平面就似时间,而卷翘的边角代表了空间概念,这样的造型表达了时间和空间在一个茶盘上交流碰撞……”这样的话,不像是一个与泥巴打交道的师傅讲得出来的,估计他背诵的是当地准备的宣传稿,我姑且听之,就赞扬他内外双修。其实,对一种生活器具而言,艺人赋予它的就是实用与美观。那些看不见的玄理,往往是文人们仓促贴上去的瓷砖。
很多人不明白用荥经砂锅炖煮出来的食物味道何以鲜美异常,这就在于黏土中按照1:1的比例搅拌混合的煤灰。由于土坯中含有大量的活性炭,活性炭有过滤杂质、净化水质的作用。这就让我们发现,荥经砂器制作了上千年,讲不明道不清的用料特点,却是最符合现代人的环保观念。
厂里有一口一百余年历史的“馒头窑”,砂器生意并不红火,所以要隔三差五才能点火一次。窑工把焙烧的半成品一件件在窑上码放好,鼓风机一开,坑里蹿出火苗那蝾螈一般的怪影,场面壮观惊险。另外一个师傅急忙用铁钩子移动巨大的铁板将其盖上。经过四五小时烧造,砂器就出窑了。这时师傅端着一簸箕松木屑往大坑里倒,浓烟腾空而起,火舌蹿出地坑,巨大的气浪将远古的气息迎面吹来……这是荥经砂器的上色过程,名“木屑上釉”,不采用任何化学品。
出窑的砂器,恍如置身梦田的器皿,有一层梦一般的绒毛,逐渐在日光下还阳,乍现乌金之光,古朴、敦厚、密实,甚至有点低调。
中国古代伟大的物质观是五行学说,荥经砂器在经历了水、火、土、木的对撞生成之后,最后在杉树或松木屑的“闷燃”过程中赋予砂器以乌金之光,由此彻底实现了五行的循环。
叁
真正的艺术是安于寂
室外空地,周围正在修筑一排房屋,可以看到开挖的地基里,仍然露出不少瓦器的碎片,大小不一,厚薄各异。那是时间的碎片,恰因为有人力的施为,由此才构成层垒的历史。其实,这里的土与砂,才是历史的骨灰。
不禁想起几年前我的一首小诗《手汗》:“激烈的时候/我怎么也抓不稳一把刀/我的头趴在刀身生锈/血槽里的鱼眼/看我喘气,看我下落//我不能把力道输往刀尖/更不能从上面逼出一滴热泪/我躺下,带着成片的黑影/一起躺下来/那一夜,我死去的父亲/递给我一把骨灰,说/擦擦手汗”
抓起古城地面的一把土,我犹如中谶。
粗粝、凸凹的砂器,就这样延宕着一个江湖的美学。用作最一般的生活用具,比如药罐、砂锅、水盆、米缸、花盆,尤其是酒碗,本来就不需要再打磨了,它的魅力恰在于这样未经雕琢的朴素。或隐或现的纹理间,犹如与精怪的巴蜀图语遭遇,昭示着一个白日梦和一个黑日无梦的重叠。松木屑的油脂浸润于砂器的孔隙,具有青铜的质感。砂器的粗粝感传递着古蜀的气脉,每当手掌从砂器上擦过,那种凸凹锋利地传递大地的骨力。
做了逾千年的形而下之器,近年荥经砂器开始走形而上之路,比如开始制作细腻的茶具、餐具、摆件,则必须细腻化、光鲜化、小巧轻薄化。朱庆平对我说,通过上百次的配料、烧制试验,他十几年前开始用荥经砂土烧制古瓶、熏香罐、茶杯用具,用一种特制纱布将砂土过滤后,克服了砂器表面不光滑、颗粒感很强的缺陷。反复打磨后,砂器外表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光泽!
在朱庆平的作品陈列室里,我看到了上百种大小各异之作,它们挺括而光洁,有些作品还上了彩釉。
我不反对创新,尤其是在一个生活升级换代的时期。由于寻常的砂罐、药罐、花盆、花瓶、花缸等销售并不乐观,谁还在用大碗喝烧酒呢?一度拥有数百家砂器作坊的六合乡,经过大浪淘沙,仅剩二三十家支撑着本土的历史与荣誉。近年他们开始纷纷制作打磨光鲜的茶具、水具、摆件等等,雕龙刻凤,阴阳五行,天地交感,这自然也是“与时俱进”的变异,无可厚非。只是让我隐隐感觉到,荥经砂器固有的美,那种粗粝、沉默、安静、拒绝反光的本质,才是荥经砂器的大美啊。
我突然想起日本美学家柳宗悦的一句话:“爱是自我的寂灭,寂灭是完整个性的扩充、流失和实现。”真正的艺术是安于寂,而非在寂寞之道中趋于亡灭。所以,时光淘洗下的手艺,该传承的自然会在传承中创新变化;一味强力原汁原味的保护,器具也未必会成为历史的载体。变的分寸、蜕变甚至质变,一直是考量传统手艺的一大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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