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天漏了吗

四川经济日报 2018-09-28 06:22 大字

□ 曹蓉

作者简介:

曹蓉,笔名水湄。成都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成都市武侯区作家协会副主席、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市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西北大学中国散文研究所特邀研究员。从事散文、传记、小说、诗歌、影视剧创作。

作品获“冰心散文奖”“丝路散文奖”“四川文学奖”“海内外散文传播奖”等。

问名

每去一个地方,我总喜欢问名。

天地万物皆有名。我惊叹天地之始给万物命名的圣人,让一方水土有了日月山川的意象,有了草木虫鱼的温度,有了与万有大化的亲近和深深契情。

《创世纪》说,亚当从伊甸园的尘土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为万物起名。他抬头沉思,那一片蔚蓝叫青天;低头凝视,这一片辽阔叫大地;脚下流淌的叫河流;回首,苍苍翠微的叫山;侧耳倾听,那树上嘤嘤婉转的,叫鸟……

上帝让亚当为造物命名,看见什么就叫什么,这似乎有些过于简单。我更倾慕中国上古神话传说中,那个创造了文字最了不起的人——仓颉。

史书记载,黄帝的史官仓颉为找到一种比结绳记事更好的方法而绞尽脑汁。他像画八卦的伏羲一样,抬头看天,低头看地,观察鸟儿飞过的身影,天上星宿分布的形状,地上羊马的脚印,山川脉络的样子,草木器具的形态。忽然灵光一闪,他将所观察到的形象分别用符号画出来,“鸟”像一只鸟的样子,“马”是一匹有鬣毛和四腿的马, “龟”像一只龟的侧面,“水”如一条蜿蜒的河流,“月”像一弯月亮的形状,而“日”就像一个圆形,中间有一点,很像人在仰望太阳时所看到的形态。于是,仓颉创造出了代表世间万物的符号,并给这些符号起了一个名字,叫“字”。

仓颉造字后,从此世间有了书契,从此世间万物各自归位,人有人名,地有地名。一个地方的地名,经历了几千年岁月的沉淀,承载的是古代先民赋予它与生命一样丰富和深刻的内涵,或是一段历史,或是一个神话传说,或是一种乡土情怀,天地万有的生命密码都在其中,等着世人来参。

我不是伟大的命名者,但我是一个谦恭的问名者。所到之处,我总想轻声问:你是谁?

前方,那个地方,在等着我来问名。

那天,顶着夏日炙热的太阳,我们一行从成都出发,驱车朝雅安方向而去。

银昭很绅士,让我坐在座驾的前排。一路上,山水尽收眼底,我正好把风景都看透。

车过二郎山,山势顿时雄伟起来,左手是清澈翻涌的青衣江,右手是高而陡峭的山壁,插天的青色、满山的绿意一下子冲击到我的眼底才猛然收势。我惊愕许久,真怀疑我们的车要向那一山的苍绿满怀撞去。怎么可以美得这样让人心跳?摇下车窗,山风蓬蓬吹来,清流婉转,空气清凉而湿润,仿佛提前换下了长夏而把山中的秋凉翻到我的心上。闭上眼,我深深地呼吸,好像蒙尘的肺腑被清新的空气全部洗净了,满胸都是浩然之气,满心都是绿水青山。

“天全到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声。

“天全”两个字,恍若从云端轻轻落下。我吃了一惊。在中国人传统的认知里,“天残地缺”,就像“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一样,自古难全。天怎么会全呢?这个地方为什么叫“天全”?

我带着好奇和疑问,走进了这个叫“天全”的地方。

风起,我恍若庄子的那只鲲鹏,扶摇直上盘旋于天际,俯视它绝美的姿势:一幅蔚蓝而不着一尘的长天,一轮仿佛是千年前大唐的某日骄阳,却在清凉的风中收敛了耀眼的光芒。远处,雄浑壮美的二郎山高插云天,温柔秀美的喇叭河汩汩流淌,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层层叠叠,构成了神奇而霸气的天然屏障,使人产生浩渺幽远的世外天地之感。近处,仍保留着农耕文明的田园风光,红尘阡陌,溪水潺潺,竹林掩映青瓦白墙。倾耳,鸡犬之声相闻。恍惚中,我似武陵人来到了中国人的理想国——桃花源。谁说这世间自武陵人后再无桃源?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的垂爱,这里是连接康藏的咽喉要地——“康藏门户”,川藏线就从这里出发,一步跨过去即是高原,一步步往上走便与天接近。

或许这些还不够,历史又赋予它深厚的人文底蕴。一万年前的新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此聚居,磨制石器,制陶,纺织;而悠悠千载的茶马古道,高、杨土司官寨烙印着唐代遗迹;还有当年红军留下足迹的地方,仿佛讲诉着那一段峥嵘岁月……

因为它的山水太美、历史太厚重,所以叫“天全”吗?

闻道先生认为,天全的意思是“保全天性”。这也是个不错的解释,上天保全人类的天性,使这里成为人们返朴归真的地方。

也有人说,“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所以叫“天全”。

这些解释都符合“天全”,但我觉得似乎还不够理想。我寻找着一个更接近的答案。

忽然,我看到一张薄薄的折页上有对天全地名的解释:因自来多雨,古称“天漏”,易漏为全,故名天全。

这解释使我顿时着迷。

原来,天全是因为天漏了。“漏”,让天全有了美丽的具象,与我们熟悉的那个远古神话有了联系,有了气息相通,而打开了无穷的想象。

此刻,雨飘落下来,竟如此应景。刚才还是阳光灿烂,忽然眼前一片雨雾,人和树,和山,和这里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空

之中,云与天,水与山,都成茫茫一色。真的是天漏了吗?

我想起炼石补天的女娲,好像穿越到天崩地裂的上古。一天,水神共工和火神祝融打起仗来,从天上一直打到地上,共工大败而怒,一头撞向了不周山。天塌了,天倾西北,女娲炼五彩石补了残破的天;地动了,地陷东南,她用神鳌的四足撑住了四极;洪水泛滥了,她又扫了一堆芦灰(应当是一堆黄土),止住了汤汤大水。

中国的文化中一直崇尚残缺美。苏轼的“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不是一种美吗?月亮正是因为阴晴圆缺而有了盈虚变化的美,尽管那是我们受视觉和感觉的欺骗,但中国人还是相信残缺是美的,相信天地也是有残缺的。

我非常喜欢曹雪芹的《红楼梦》,它也叫《石头记》。一开头,曹雪芹就讲了一个动人的石头故事。女娲补天炼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补天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下一块未用,弃在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谁知这一块石头通了灵性,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成了一个人,成了怡红公子贾宝玉,从而演绎了一部传世的故事。

我忽然想,不知是远古的何时,天全的天漏了,会不会是女娲弃在青埂峰下的那一块石头,又落在了天全?不管女娲的故里是不是在这里,不管女娲的传说有多少版本,但我相信,“天漏”,多么像一则美丽的神话!不然,为什么天全那么多雨?为什么天全的山水那么美?

《天全州志》记载,天全境内有座山叫天全山,自古多雨,而天全山在远古刚好立于大小漏天之间,古称“漏天”,又叫“天漏”。

而另一个民间传说恰巧与我的想象吻合。据说,很久很久以前,当年女娲补天时漏补了一块天空,所以天全才会如此多雨水。于是,这个地方便被老百姓称为“天漏”。后来人们改称为“天全”,以缺补全,意为盼望圆满吉祥。

其实,生命的完美就在于圆与缺的永远相随。如果月亮没有残缺,我们就不会盼望月圆;如果没有天漏,我们就不会期待天全。如果人生没有悲欢离合,我们就不会祈祷“但愿人长久”。不完美才最接近完美,残缺的人生才让我们有期待和盼望,而走向生命的圆满。

有些风景,一闪而过;但有些风景,留在了心里。那山,那水,那云,那雨……都是遇见,有的只是刹那,有的却成为永恒。有遗憾,必有圆满。

雨仍在落着,我打着伞拾阶而上,一朵朵水花仿佛从天上落到烟雨蒙蒙的青山,又婉转落到我的伞顶,落到我的心上。我恍若那个补天的女娲,撑起一把伞,走向如画的雨中山水。

或许,女娲补天有意漏下一块天空,是让我们看到天漏的美。我这样想着。

茶之路

我这样想着,在烟雨中转山、转水,穿过静谧的古村,踏上一条崎岖的山间小道。不觉中,走进历史的苍茫古道。

这是一条曲折而狭窄的碎石山路,从村口路边逸出,向壁立千仞的二郎山延伸,斗折蛇行而上,通向细雨飘飞的密林深处,莽莽苍苍,望不到尽头,不知道有多长,有多远,有多高。

村口,立着一块被雨水打湿的红砂石碑,碑上赫然刻着一行字:甘溪坡茶马古道遗址。

原来,我的脚下就是那条绵延千里通向藏地的茶之路,那条惊险艰难而充满传奇的漫漫天路。而我,竟走在历史深处的一条神秘古道上!

我吓了一跳,怎么可以轻飘飘走在这儿呢?

望着雨中蜿蜒而去的山道,我问吹来的风,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了这条西去的茶路?风不语;我问飘落的雨,一千年的时光?甚至不止吗?雨无声。

甘溪坡是川藏茶马古道的第一个驿站,当年背夫出禁门关(天全)歇息的地方。

我朝远处望去,苍茫的古道上,已经没有背夫的身影,也没有商旅运茶的马队,而我只能从当年背夫在石板道留下的斑斑杖痕,从他们踏出的曲曲折折的幽径,寻找过往的繁华与沧桑。

苍老的树叶从树上慢慢落下。我怀疑那是一棵古老的茶树。风说话了,一叶叶,一声声,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远古,并没有路,从雅安到甘孜康定和西藏拉萨的雪域,高而远。隔着重山叠水,隔着千峡万壑,根本就没有路。

没有路。没有路就不能走吗?那成千上万吨的茶叶,是以怎样的方式跋涉万水千山,最终运送到雪域高原?我固执地发问。

世上的路是走出来的,世界文明也是从路上出发的。我打开历史的线装书,找到了答案。

茶马古道,是今人给予它的名字,其实它是茶夫用脚丈量出来的古老茶路。这条路有三条主线:川藏道、滇藏道、青藏道(甘青道)。而三条大道中,以川藏道开头,这个开头很响亮,叫“旄牛道”,它是中国最古老的茶路,也是世界上最早的古茶路。

秦汉时,一条古道从蜀郡莽莽群山之中逶迤而去,雅安天全是起点,过二郎山,经严道(荥经),越大相岭,进入邛笮关旄牛县(汉源)后,直奔泸定,沿大渡河到大雪山西边的旄牛地方(今康定县木雅地区),就是史书上称的“旄牛道”,也是川藏茶马古道的原始雏形。两千多年前的西汉,雅安的茶叶就是茶夫沿旄牛道运送到大渡河以西。东汉末年,天下大乱,致使旄牛道绝迹百余年。直到三国蜀汉时期,诸葛亮派巴郡南充国人张嶷打通了这个千年旧道。

到了唐代,这条通向成都的川藏旧道出现了茶马交易。为维护边疆地区的稳定和民族融合,宋代中央政权又开了个好头,在四川雅安设置了专门管理茶马贸易的政府机构“茶马司”,正式开始了中国西部历史上汉藏民族间以茶易马或以马换茶的贸易往来——“茶马互市”。

于是,这条从雅安天全出发的川藏茶路响起了马帮铃声,留下了背夫的足印。然后向西再向西,到达世界屋脊上的西藏。由此,这条古道从后藏日喀则出境,进入尼泊尔、缅甸、印度等国,又朝东亚和欧洲各国而去,最后抵达西亚、西非红海岸。在中国西南的大地上,这条主要以四川边茶换藏区马匹、牦牛的商路,与历史上的南方丝绸之路交错重叠,不仅成为汉藏贸易的著名通道,还是通向世界的重要通道。

历史,终不会被彻底湮没。甘溪坡是至今保存完好的一段川藏茶马古道,这条路被称为“小路”。从雅安出发,逆青衣江而上,经天全、昂州河,翻越二郎山,经泸定到打箭炉(康定),再往西藏而去。“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自古蜀道艰难险峻,由于这一路顺天全河而上,夹岸高山,遮天蔽日,许多地方山势陡险,甚至骡马也难以通行,只有人的双脚可以攀援其间。积累如山的茶包,只能靠背夫肩扛背驮运送到藏区,所以这里便形成了茶马古道上惟有的奇特风景:人力背茶。背夫,也叫“茶夫”。

我俯下身去,蜿蜒崎岖的石板山道上,依稀可辨坑坑洼洼的光滑的小石窝,深深地嵌入大地的泥骨土髓中,那是当年背夫用丁字形的拐杖支撑着茶包歇息时,铁杵扎在石头上的杖迹——“拐子窝”。我不禁感慨,它并没有随历史消失在连绵群山之间,而是永远留在了这条遗存的古道上,见证着背夫肩挑背扛运送藏茶的沧桑历史和艰辛岁月。

村口,一座瓦顶木屋的房子,黑漆的大门上方写着“茶马古道陈列馆”。我驻足墙前,那一张张被放大的泛黄的黑白照片,令我震撼。

照片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背夫,头戴草帽,瘦弱的双肩背着层叠摞好的长条茶包,足有300多斤重,仿佛一座大山压在他的身上。长年累月的负重,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已累得背驼腰弯。他站在崎岖的山道上,身后是陡峭的岩壁。他手拄一根拐尖镶有铁杵的丁字形拐杖,以使自己挺直腰背歇脚片刻。

他那瘦削的双肩怎么可以支撑住重如大石的茶包?那穿着芒鞋的双脚是怎么一步步走到雪域高原的?此去前路莫测,他知道自己可能累死在半途,也可能葬身危崖峭壁之下。然而,那张黝黑而发黄的脸上却露出开朗的笑容,那样安详,那样从容,没有叹息,也没有恐惧。我久久地端详着他的模样,感动不已。这就是中华民族在最艰难时始终保有刚强乐观精神的朴素写照。

在这个叫甘溪坡的村落,我们继续走着,沿着细雨中光滑发亮的石板路,拜访了当地最后一个背夫。

石砌的院墙,青瓦,木屋,古朴而简陋。老人住在这里。他佝偻着身子,坐在一张旧沙发上。他曾经拄着拐杖支撑茶包的手已经颤颤微微,脸上布满沟壑和沧桑。80多岁高龄的老人,虽然口齿不清,但我们依稀还能辨听他断断续续的讲述。

他说,他背过一百多斤的茶包,也背过两三百斤最重的茶包。一天要走十多公里的山路,一走就是十天半月,最远到了康定藏区。

我看见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星光芒。对于老人来说,那是他一生中最艰难也最辉煌的记忆。他是那段川藏茶马古道的历史见证,或许是甘溪坡背夫的最后见证。

向西再向西,一边是雄伟壮丽的山水,一边是艰险神秘的古道。悠悠千载的川藏茶路,注定是一条不平凡的传奇之路,也注定是一趟艰苦卓绝的跋涉。

这是一趟最艰难也最坚韧的负重。

这是一趟最真诚也最神圣的行走与穿越。

历史深处的川藏茶马古道,见证着汉藏两个伟大民族的交汇和认同,也见证着世界不同文明的交流与融合。

一叶茶,一棵树,一条路。繁华已渐苍凉,苍凉已成繁华。这就是今昔。微雨中,走在天全甘溪坡茶马古道,我好像穿越在清末民初的一个上午,看见那些背夫,肩背着沉重如山的茶包,走向藏区。我仿佛还闻到那曾经一路飘荡的缕缕茶香,仿佛还听见那回荡山间的背夫号子,和背夫在驿站山道歇脚的喘息声,仿佛看见夕阳古道上那缓慢而坚定走向远方的身影,一步一步向前跋涉。

我忽然发现,夕阳西下,古道西风,并不都是古代诗人牵着瘦马的叹息。

遇见万物之苦瓜

感谢万物的存在,我的遇见。

从生命开始的那一刻,我们就与这个世界惊喜相遇。一抬头,遇见浩瀚的星空、清朗的月色和亘古温暖的太阳。一倾身,遇见万物生长的大地,或是,一朵花,一棵树,一片绵绵芳草;或是,一亩金黄的稻田,一畦青葱的菜地,一株池塘里出水的莲藕,一串悬在枝藤上沉甸的果实。

面对大地上的一切万物,我们怎不惊奇而赞叹呢?而我,万有大化中的一个人,一个感性的女人,遇见万物所呈现的种种美,又怎么不欣喜错愕而感恩呢?

那个夏日的黄昏,我们下了车,沿溪而行,朝乡村走去。

斜阳下,虽然没有一片桃花林,但眼前有无边无际的稻田,有茂密葱绿的果树,有连天碧叶开着荷花的池塘,有竹林围绕炊烟袅袅的青瓦白墙和怡然自乐的黄发垂髫。远处青山如黛,青衣江汩汩流淌。古铜色的太阳正在下来,冷而白的月亮正在上去,陌上荷锄的农人缓缓归矣。倾耳,有模糊的鸡犬之声传来。

我恍然觉得这画面很熟悉很亲切,好像在陶潜《桃花源记》里遇见过,又好像在王维诗里的田园中初识过。那种惊喜和恍惚的心情,像黛玉初见宝玉,心想:“好生奇怪……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不禁怦然心动,天全,到底是哪一位县令勾画出了这似曾相识的山水、如诗如画的田园?

这是青山绿水中的一处农场,广阔的田畦生长着绿油油的水稻,遍地蔬菜瓜果。我猝然发觉自己从繁华喧闹的都市一下到了肥沃而宁静的田园,像做梦一样。

夕暮里,清凉的风中,我们朝瓜廊走去。那是一条长长的瓜架,肆意攀爬的藤蔓覆盖下来,仿佛一把巨伞撑到了天空,一片葱茏。

瓜架下,我不禁停下脚步,悬在高枝细藤上长长短短的苦瓜,竟使我着迷。

一抹斜阳的余晖被层层叠叠的蓬蓬瓜叶过滤,变成如月色一样柔和而清亮的光,使垂吊在藤蔓上的一根根苦瓜看上去更加饱满而晶莹剔透,那弯弯的美丽弧线,好像每一株藤蔓上悬着的一弯月牙。

一股久违的带着泥土的瓜香,随风吹来,我深深吸了口气,想要把它四溢的清香吸进肺腑里,直抵心底,记住它的味道。在蒙尘的都市,我们多么需要没有污染的清香,多么需要一处素朴的田园啊!

在都市高楼里生活,田园菜地离我们从来很远。想有一处小院,两个人,半泓池水,有白墙,有青草,辟一块空地,种一树繁花,养一畦蔬菜。夕暮里入眼是瓜果与青翠,夜色中伸手是繁花与星辰,清香袭来,静守诗意和烟火的流年,安放内心所有的欢喜与宁静。过这样的生活,我以为只是幻想,却惊喜地发现,在天全的乡村,一方田园,一隅青青菜畦,其实离我们很近很近。

密密的瓜叶间开着一朵朵小黄花,蝴蝶在花上飞舞。偶尔,有一两只蜻蜓舞动着翅膀,停留在玲珑的苦瓜上。美极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抚摸,柔光缓缓落下,冰晶玉肌的苦瓜,如月牙,更像一块清极莹极的白玉,那必是大自然惠赠以甘露交给月光去浸润,把它从一只苦瓜变成白玉。想起余光中的诗——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自千年的大寐

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

万物在中国人的眼中都是有情有故的。日月山川,草木虫鱼,任何一个自然界的造物,你都可以找出一则浪漫的神话。打开《诗经》,随便可以翻出几首“咏物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或是“参差行菜,左右流之”,从中感受到古代初民对万物诗化的赞美。

躺在台北故宫博物馆的那只白玉苦瓜,在余光中笔下似从千年的大寐中悠悠醒来,清莹圆润,好像吸吮了“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中国大地孕育的白玉苦瓜让我深深着迷。谁说苦瓜的味道是苦涩的?

忽然,一个戴草帽的老伯推着一辆三轮车从我身旁缓缓经过,车上载着堆如小山的苦瓜,水灵灵清莹如玉。我情不自禁地上前,拿起一只像台北故宫的白玉苦瓜,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心被瞬间触动。真想自己是一只清香的苦瓜,如白玉,也如爱情的样子。

记不起是哪一位外国作家说过:“触觉是可能出现的风景。”一样东西,通过我们的手去触摸,就可能打动我们内心深处的某种情感,从触觉中得到温暖、欢喜和惊奇的敬畏,或深沉的感悟和发现。

老伯停下车,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仿佛在说:这苦瓜有啥好看的?城里人连苦瓜都没见过吗?

“不是的。因为它是天全的泥土和山水孕育的苦瓜,也是余光中诗里的白玉苦瓜,那一只躺在台北故宫里渴望回归故土的白玉苦瓜。”我想跟老伯说这些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讲他才能理解。当我们看一只苦瓜,或一样东西,靠近些看,带着崇敬和感激,你所看到的绝不只是映入你眼睛的那些,而是它之外的意义。

我不舍地把手中的“白玉苦瓜”放入三轮车里,就像把“白玉苦瓜”放回台北故宫。老伯又推着车走了。

“嗨。”银昭在身后忽然叫了一声。

“嗯?”我回过头去。

他的嘴角漾开一种奇异的微笑,欣喜的、打趣的却又似意味深长的笑。

“你这么喜欢苦瓜?”

“我……”我不知道该说“是”,还是别的什么,他是否话中有话?

“走,吃饭去。”他笑笑,对我说,大步朝农场餐厅走去。不觉中,暮色已合,夜幕悄然降临。

晚餐很丰富,全是农场新鲜蔬菜做成的美味佳肴。宾主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大快朵颐。窗外,星星和月亮点起了灯,诗意和烟火并不冲突。

一盘清炒苦瓜放在我的面前。像是刚从藤架上摘下来,还沾着露水似的,鲜嫩欲滴。淡淡的、青绿的颜色,透出晶莹的白,像经了月光浸得如玉一样,光泽照人。一缕热气若有若无地飘着,恍若一片轻轻的薄雾浮在苦瓜上面,散发着扑鼻的清香。我的心像是被什么触动了一下,台北故宫的白玉苦瓜,可有此清香?

我有些不忍下箸,却又经不住诱惑,夹了一两片苦瓜,送到唇边,在齿间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咬破了它柔软的一片。顿时,它释放出的清香连同些许汁液进入我的口中。我慢慢地咀嚼,然后,几乎是一种迫不及待的吞咽,顺着喉咙下去。我体会着它的味道,刚开始有一种淡淡的苦涩,渐渐,有了回味的甘甜,还带来了一股清香的冲击。于是我又吃了几片,接着是一片又一片,一箸又一箸,沉醉在食物的美味里(竟没有发现,有一个人正注意着我的“吃相”)。

我感受着苦瓜的味道从舌尖到心灵的化学反应,渐渐体会到,那是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山的味道,水的味道,也是岁月的味道,世情的味道,还有爱情的味道。想想,心里都是甘美的滋味,幸福的味道。

忽然,银昭举杯站起来,笑意盈盈地说:“今天我发现了一个细节。”

他故意制造了一个悬念,大家好奇地停箸在听。

银昭接着说:“有一个人对苦瓜情有独钟,先前我看见她望了苦瓜很久,然后她抚摸苦瓜的样子特别幸福,还有她现在吃苦瓜的神情也很幸福。”

他话还没说完,在座的人都冲我坏笑起来。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悄悄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而且还当众“曝光”。我“尴尬”得无地自容,捂住脸。

“没有,不实指控。”我耍赖否认,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银昭身旁的蒋蓝,我想蒋蓝会站出来“保护”我的。

蒋蓝的嘴角浮起不可捉摸的笑容,认真地说:“我证实银昭说的是真实的,我也看见了。”

天哪,我感觉自己的人设崩溃了。

银昭又颇有意味地补充了一句:“看她幸福的样子,我真想自己是苦瓜。”

他话音刚落,有人立刻响应,说“我也想是苦瓜”。

大家又坏坏地大笑起来。

整个席间,一直到散后,我们去湖边的路上,大家都笑着打趣,谈着苦瓜的话题。

其实,他们说的也没有错。我们都想是苦瓜,我们都想是带着泥土清香与大地亲近的苦瓜,我们都想是台北故宫渴望回归的白玉苦瓜,我们都想是 “成果而甘”的爱情苦瓜啊。

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的浑然与辽阔,万物的生长与变化,与我们合二为一。当我们置身在“天人合一”的境界,万物不就是我们自身吗?清莹如白玉的苦瓜,不就是我们所追求的一种“有情”吗?

所以,一时一节,一生一长,一季一候,一物一拾,万物的一切一切,都会带给我感知和欢喜。

天不漏,何来万物呢?我爱,我所遇见的——所有万物慷慨的惠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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