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全河畔忆马桑
□ 蒋蓝
作者简介:
蒋蓝,诗人,散文家,思想随笔作家,田野考察者。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四川文学奖、中国新闻奖副刊金奖、中国西部文学奖、布老虎散文奖得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四川省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成都文学院终身特约作家。
在我的印象中,天全县很像一块文化飞地。它既是川西平原抵近横断山系的台地,也是康藏进入汉地的繁华驿站,不同民族、不同季候、不同物产在此汇聚,雨水与川茶,成为了天全县最为突出的两大征象。
历史学家任乃强曾撰写《天全小志》,对县名作了一番考论,他认为天全两字,极可能是土司投诚归附时,向朝廷所上报领地的译音。也就是说,“天全”为记音。任乃强叙述道,在元军进攻天全河流域时,高土司降元,本地羌民避免了被屠城的危险,因此羌民得以保全。 “羌”与“天”语音相近,所以以“羌全”得名而为天全。这个推论我以为符合本地地缘,本地还有“破磷村”“荡村”等地名,我估计也是记音而来。
七月仲夏的一天,去天全县老场乡踏访,群山环绕的坝子间河水静静流淌,全然没有暑热之感。穿过竹林,跨过小桥,从一条窄长的老街前行,在老场乡中心小学旁边就是杨家祠堂。祠堂坐北向南,分为前堂、正堂、后堂,东厢房、西厢房,四合院建筑群,穿斗式木结构建筑,小青瓦顶,占地面积约六百平方米。
历经140多年沧桑的杨家祠堂是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一块牌匾书有“慎宗追远”的黑底金字,高悬门楣之上。最为显眼的是,祠堂大殿中有垫柱石的8根木柱。每根木柱高约5米,最大的柱子直径有70多厘米,而以正中的6根柱子最为粗大,需两个成年人合抱。解说员对我说,木柱没有一丝虫蛀的痕迹。
我围绕最右侧的木柱细细观察,发现木柱还是有虫蛀痕迹,拈起木头粉末一闻,哦,应该是马桑树。当地村民对我说:“我的祖辈就是这样说的,这些木柱均为马桑树。”
当天上午去大平乡大平村,参观石头城东北角上方的女儿城遗址。相传诸葛亮南征时曾在此屯兵,故叫卧龙山。女儿城与母系社会无关。南宋时期金兵入侵,朝廷偏安,无力西顾,天全一带常有战事。土司家男丁上碉门,下始阳平乱。其间,女儿城驻扎了上百名女将女兵,她们习武操练,保护住在石头寨内的老弱。历史上有名的“飞仙关大战”“大岗山匪事”皆为这些奇女子所为。史料记载,明朝时天全土司与张献忠率领的大西军之战中,正招讨高跻泰夫人洪氏、副招讨杨之明之妻率女兵相随,奇袭飞仙关与多营坪。这一带至今还流传着她们的故事。
天空飘起了细雨,我们来到女儿城东北上方曹家湾山岗上的寨顶,这里曾经是女兵站岗放哨的 望塔,据当地人说,塔顶是用马桑树盖成,传说马桑树可以趋吉辟邪。站在塔楼上东西南北尽收眼底……
当天下午我们到天全河边喝茶,透过满目苍翠的丛林,话题慢慢落脚到马桑树。我自幼在南川山野玩耍,对于马桑树并不陌生。幼年并不懂这种灌木的文化指向,而是对马桑果感兴趣。在四川丘陵地区有很多马桑树分布,木质软散,粗大一点的树干就空心了,高不过五六尺,粗不过手臂,开絮状的小花,结着绿豆般大小的红果,俗称马桑果。我清楚记得,马桑树是春季挂果,果实一簇簇乌红色,味道甜美,甜是童年最大的诱惑,不顾父母的一再教训,我偷偷品尝过,但也不敢多吃,毕竟我亲眼看到十几岁的大娃娃,因吃太多马桑果中毒被灌桐油催呕……
马桑树给人的总体感觉,是没有观赏价值,也缺乏经济价值,就连农村烧柴也无人用它。实在不行才砍马桑树,多出的麻烦是,马桑树必须晒干后,才烧得欢。
我参加工作时,恰恰在野外勘测部门,行走了四川很多山野。渐渐的,我开始留心桤木、黄荆、马桑树等这些不入“方家法眼”的树木。
寻常之木的名字往往单一,而富含丰富文化的树木,名目繁多,多到难以计数。这个现象落在马桑树身上,的确有点不可思议。
马桑树的别称多达几十种,比如千年红、马鞍子、空桑、扶桑、毒空木、水马桑、鸭食木、鸡瘟柴等等,如此之多的名称暗示了历史的隐喻与偷天换日的秘密。而且在西南地区,含有马桑的地名也非常繁多,昭示了马桑树旺盛、峭拔的历史存在孑遗,天全河谷一带一直有马桑树分布,比如此地有“马桑沟”,临近区域尚有“马桑坪”“马桑梁”“马桑林”“马桑槽”“马桑湾”“大马桑岗”等等,当地人说,旧时就有大片马桑林分布。
活在现实中的马桑树十分低矮,长在古蜀文化中的马桑树却是巍然登天之木。这是非常值得关注的反差。
作为古蜀“天梯”之木,也就是说古人强调了它必须特别高大伟岸、一心向天,否则为何高大挺直的蜀地桢楠、柏树、银杏均没有被赋予“天梯”的重任呢?这在于神话的需要,马桑树必须比寻常树木要高直,直达天界。我以为“天梯”本意,可能更靠近原初的马桑树。
由高变矮的问题,民间的视野并非熟视无睹。
在郑文泽编著的《羌族民间故事集》里,有《太阳和月亮》一章。“相传,在很早以前,地面是平平展展的,没有沟壑,也没有山峰。那时,有一种树名叫马桑树,高与天齐。一天,一群无聊的猿猴顺着树枝攀到天宫,翻倒了天宫中装雨水的缸子,顿时雨如泉涌,洪水朝天,马上要淹拢南天门……木比塔下令,凡间严禁兄妹成亲了,而长齐天高的马桑树离地三尺便自己干死了。”羌族人对于马桑树由高变矮的传说要复杂一些,但明显可以看出其悠久的传承。
汉地叫马桑子的前世,是那棵叫马桑树的神树。神话传说要大众化一些。那时天上有十个太阳,民不聊生。英勇的二郎老爷攀上神树,一口气射掉了九个太阳。为了留下最后一个太阳不让其射掉,神树把二郎老爷从树上甩了下来。二郎老爷生气了,念起了可怕的咒语:
马桑树啊,万丈高,
你把二郎老爷绊一跤。
从今身高只三尺,
长到三尺就勾腰。
巫术往往是语言的极限化,马桑树成了高不过三尺的马桑子,不论长出多少枝条来,总是冲不破这个魔咒。有趣的是,那首脍炙人口的歌曲《歌唱二郎山》“二呀二郎山,高呀高万丈……”似乎与这个古老的咒语具有微妙关联。
学理上,马桑树属于落叶灌木,多枝丛生,一簇一簇,枝条易脆但树干绵扎,弯弯曲曲,也长不高大,特别特异的树干,可以做秤杆。熬过冬季的马桑树,沐浴春风,满山的马桑树就吐翠滴绿,显示出强劲的生命力。在西南地区和华中的湘西鄂北(广义的西南),却广泛流传着马桑过去是高大乔木的民间传说,只是近两三百年才变成又矮又弯的簇生灌木。西南地区尤其是四川至今还有很多采用马桑巨古建筑的寺院、古寨、祠堂,时间一般在明代中叶之前。
马桑树神话传说影响最大最广最深的,莫过于马桑树体现出的“天梯”功能。
在西南地区马桑树取代了其他“桑”等神树,而专一司职于通天神树,是吸纳太阳神树扶桑及桑材(社树)的结果。萧兵先生在《楚辞与神话》下了一个大包围,认为古桑林是扶桑、空桑、穷桑三桑的“群化”而构成的圣林,也就是圣地,扶桑、建木、若木等神树都是太阳神树兼世界树或宇宙树。
马桑树是连接天地的“天梯”,在民俗里得到了不可思议的放大。
蜀地民俗里,马桑树如何变矮的呢?雅安、天全一带的民间传说附会到了张飞身上:说是张飞途经一处马桑林困乏极了,便把马拴在树干上,自己在树下睡了一觉。醒来一看傻眼了:马桑树已长得老高,马儿在树干上吊死了!气得张飞用马鞭子狠抽树子,骂树长得太快太高,活活吊死了他的马……从此马桑树就变成了又矮又小的灌木了。后来又有传说,与黄虎张献忠的坐骑扯上了关系……蜀地谚语“马桑树长得高,长不到三尺要勾腰。”“马桑树长得快,一年发个嫩苔苔。”便是矮化的明证。
为此我请教过成都市植物园高级研究员刘晓莉:“马桑树有无可能因为虫害、季候变化等原因,而发生基因变异的可能?”她慎重答复我说,研究显示马桑全株有毒,尤以嫩叶及未成熟的果实毒性较大。但植物学中尚未有马桑树由高变矮、成为另外一个种属的学术证据。中国历代文献中《艺文类聚·木部》《本草纲目》《救荒本草》《植物名实图考》等经典中,均无马桑树记载,亦无马桑树原来是乔木之说。
这些结论并不奇怪,因为这些植物典籍,多为黄河流域、东南地区的作者所著,他们缺乏西南腹地的植物经验。我在洪雅林场、马边林场、瓦屋山林场、天全县大河林场、龙泉山森林公园、崇州林场等地考察期间,林场职工告诉我,鸡冠山山巅至今还有高大的马桑树,胸径在三四十厘米,至少生长了一二百年。令人惊喜的是,至今在二郎山、喇叭河景区内,在很多海拔低矮区域已沦为灌木的马桑树,在这些区域却罕见地依旧保持着乔木的挺拔身姿。在我眼里,它们孤标清高,直追高古,独立于世,饱经白云苍狗的变异,依然维持着马桑原初的尊严。
拒绝沦落风尘,甘愿孤守山野。
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山下的马桑树如此矮小,彻底“堕落”为了灌木?林场职工给我的解释是,马桑树很奇怪,一旦移栽山下,可能是水土、气候等原因,就再也长不高了……
我个人认为,马桑树仍然存在基因变异的可能性。偶然读到学者黄权生的一段话:“近几千年的植物与今天相似,变化不大。可能有马桑树一科由乔木突变灌木的特例。”(《马桑树传说建木考》,《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
比如菰米,曾与 稻、黍、稷、麦、菽并称“六谷”,是古人不可或缺的主食。在偶然的机会中,有人发现这种植物能够变异,当它感染黑粉菌,会失去抽穗开花结实的能力,而茎部膨大,变成另一种美食——茭白。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不然的话,我们就根本无法理解汗牛充栋的马桑树传闻,何以会在西南地区异峰突起的历史层累?!再比如,共工与颛顼争天下,怒撞“天柱”不周山,说不定“天柱”与“天梯”均有内在联系。
天全的得名未必是任乃强先生所言,此地旧名“漏阁”,古称“漏天”,俗称“天漏”,《易》漏为全,故名天全。当“天漏”与“天梯”发生聚合之后,我们再来打量女蜗补天一类的神话,似乎可以发现一些从二郎山倾泻而来的光亮。
傍晚细雨淅沥,我沿着天全河的栈道散步。天全河古称徙水、和川,俗称始阳河。因它的长度略短于荥经河,屈居青衣江第二号支流。道路边芭茅草密布,举起如戟似枪的银穗,让人联想起“芭茅生虎”的出典。古意盎然的天全河,泛着红色的浊流,那是昨天一场大雨的结果。河水湍急拍石的哗哗声,通过两山的共震,使山野日夜笼罩在虎啸龙吟的氛围间。
雨越落越大。透过密密垂柳,天全河畔灯火阑珊,雨洗亮了河畔的一组组错落的灯盏,或有楼台的勾心斗角、或有宫室的回旋通幽,或九天揽月,或龙马奔腾,绚丽的火树银花唤醒了一个沉浸在水底的长梦,梦在水面舒展腰身,梦处于半醒时分又返回梦的中央,最终的梦,在旷大的河面玉体横陈。梦,就像马桑树流泻的火焰,渐渐在水面烧造成一块沉默而浑圆的补天之石。
一条大鱼猛然跃出,鱼尾奋力击水,将十万只彩灯点染的流金时光,碎为踏水而去的一串蹄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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