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守望
□ 李存刚(雅安)
橄榄、西川朴、米槠、见血封喉、天目铁木……水石,看着手机上的“识花记录”里这些花草树木的名字,我的思绪又一次停留在最后涌出的“水石”上。我在网络上搜索了橄榄、西川朴、米槠等植物的图片和文字,可无论是图片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枝叶、形态各异的树干,还是关于其生长环境、分布和习性的文字说明,都与我家院坝里的水石树相去甚远。水石是我父亲的叫法,大约是说它像溪头沟里流水冲刷过的砂石一样坚实的木质。一棵树通常只有一个正统的学名,父亲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于是只好学着父亲叫它“水石树”,从而避免了让它和乡野里的好多杂草树木一样,被迫成为无名氏的无奈和尴尬。
父亲将水石树从太阳山上移植到院坝边栽下时,它还是一棵齐膝高的小树苗。那是一九八零年。那时候,我们家刚刚从一公里外的仓库头搬迁到现在这个地方。仓库头有一栋属于生产队的高大房屋和一块宽阔的水泥坝子,分别用于存储、晾晒粮食。很多年里,仓库头的水泥坝子还是生产队难得的一次集会和集会后电影放映的不二之地。坝子一侧是溪头沟,另一侧是一片茂密幽深的竹林。我们家在竹林下住到一九八零年,父亲忽然选定了现在这个地方,盖了一幢三间的新房子,随后举家搬迁了过来。一天黄昏,我看到父亲弓着腰在靠近龙门口的院坝边哼哧哼哧地挖土,然后捧起身边的小树苗,小心翼翼地放进新挖的土坑里。那时候我家院坝里已经有了一棵枇杷树、一棵柿子树、一棵李子树,不知道父亲是在什么时候种下的,也许在我们家搬来之前它们就已经生长在那里。我以为父亲这次要种的又是一棵什么果树,问父亲,父亲说不是的,是水石树。我那时还只有六七岁,不是第一次听父亲说起这个树名,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它的真容。我有些不解,既然不是果木树,父亲为什么还要把它从山野间移栽到自家院坝里,和枇杷、柿子、李子种在一起?父亲嘿嘿一笑,指了指刚刚在土坑里立起来的小树苗说:你看,它是不是很端正(笔直)?以后可是会长得很高很大的!
果不其然。后来,我们家院坝里的枇杷树、李子树、柿子树先后老朽了,倒毙了,独独这棵水石树还傲然挺立着,枝繁叶茂,顺理成章地活成了我们家植物成员中最老的长者。
我们家院坝外就是进出溪头沟的路。向右,翻山越岭去向县城,向左,蜿蜒曲折地通往乡场。一九八零年父亲在院坝边种下水石树时,路还是羊肠小道,后来将原路拓宽,筑成了可供拖拉机、平板车、机动三轮车等通行的机耕道,新世纪甫一到来便再次拓宽修整,铺成了平平展展的水泥路。一九九零年,也就是父亲种下水石树整整十年后,我从乡场上的初级中学毕业,考取了一所中等卫生学校到市区求学,四年后毕业分配到县城工作。从逼仄的山间小道到宽阔的水泥路,这样的变化,绝不是我此刻说起来时这般一挥而就的,而是有一个较为漫长的阶梯状的过程……
一九九四年,我从中等卫生专业学校毕业分配到县城工作以后,隔不久就回溪头沟去一次。有时候翻山越岭走龙门口右侧的路,有时候经乡场走左侧的路回去。开始拓宽机耕道铺成水泥路面时,父亲早早地托人给我带来消息:“要修路了!”过了差不多近一年,父亲沿着修筑一新的水泥路搭车进城来,告诉我:“这下好了——路通了!”我于是开上新买不久的小轿车,载着父亲,途经乡场,一溜烟就跑回了家。从此以后再回溪头沟,我再没走过龙门口右侧翻山而过的那条路,父亲再进城来时也选择了坐车,要不就是搭进出溪头沟的顺风车,要不就是赶每日两趟经乡场在县城和溪头沟之间往返的公交。
但是,至少相较于路的变化在父亲眼里、心中掀起的波澜,水石树不可避免地落入了与溪头沟青山绿水间那些默默无闻的杂草树木一样,被长时间忽视,因而只能自生自灭的境地。唯一的例外就是在机耕道筑成后,父亲从外面运来了砖块、沙石和水泥,将我们家的院坝重新平整,也铺成了水泥地面,还在水石树和机耕道之间砌了围墙,让水石树和父亲后来种下的桃树、李子、橘子、重楼一起,成了我家院坝里的主要植物成员。在水石树那里,父亲还专门留出了一块圆形的空隙,像城里人修筑花园那样以水石树为中心砌了砖块,将水石树与坚硬的水泥地面隔离开来。父亲知道,水石树需要足够大的空间生长。
而水石树呢,似乎也懂得不辜负父亲,只管静静地耸立在我家院坝里,看着院坝外的道路一点点发生变化,兀自在渐渐拉长的年轮里长大长高。到现在,笔直的爬满皱褶的树干已一个人无法合抱,四季常青的树梢远远地高过了我们家老屋顶一大截,真真正正地长成一棵大树了。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我是开车从左侧的乡场,还是以前翻山越岭走右侧的道路回家,打老远就能望见水石树高耸的树枝,背景是溪头沟绿油油的山川和更加广阔无垠的天空。不知道,说过“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道德经·第六十四章》)的先贤老聃,若有机会见到此情此景,又该会生出怎样的惊叹?
最近,有好几次,当我开着车走到龙门口时,父亲正拿着扫把,专心致志地清扫院坝上的落叶。见到我,父亲直起渐渐老去的腰身,向龙门口的水石树努了努嘴。院坝里的那些落叶,大多就来自水石树越来越茂盛的树枝。
我站在树下仰起头,怎么也望不到它高高在上的梢尖,伸手抚摸着饱经沧桑的树干,感觉就像小时候贴着父亲胡子拉碴的脸,清晰的刺痛过后是铺天盖地的暖意。忽地觉得,关于溪头沟、关于父亲,我的回忆又添了一条结实有力的凭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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