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系夹金山
1983年10月25日,四川省离休干部参观遵义会议遗址留影(一排右四为冯元庭)
20世纪70年代,原成都军区某野战部队到夹金山拉练,途经宝兴时,两次翻越夹金山的老红军冯元庭为他们讲革命传统
这位老红军,是我最尊敬的人——爷爷冯元庭。
爷爷是苍溪县东溪镇柴坡村人,生于1909年,1933参加中国工农红军四方面军,1934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35年参加了举世闻名的长征。1950年随军南下参加了解放西康的战斗,第三次来到夹金山。此后,他留在了夹金山下的宝兴县,与夹金山结下了一生不解的缘分。
爷爷在部队当过战士、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和游击队长,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宝兴县县长、县委书记等职,于1996年去世,终年87岁,长眠于他魂牵梦绕的夹金山脚下。
我查过很多史料,发现一个结果——长征期间,一、四方面军两大红军主力翻越夹金山共有十多万人,最终第三次回到夹金山并为这片土地奉献一生的红军,仅此一人,那就是我的爷爷冯元庭。
对爷爷来说,夹金山就是他的魂,是绕不过的缘分和牵绊。他的一生和夹金山紧紧拴在一起。每每提到夹金山,他会不自觉地加重语气,特别是说到那些牺牲的战友,他会黯然神伤、无比怀念。
爷爷在世的时候,最爱给我讲那些难忘的故事和不平凡的经历,用他的言传身教给我上了一生的党课,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让我受益终生。
第一次翻越夹金山:挑战极限打头阵
1935年6月,爷爷所在的红四方面军同中央红军在懋功(今小金县)会师了。可是,张国焘反对中央“北上”方针,带领红四方面军(红4军、红9军、红30军、红31军、红33军)8万多人和过草地时归属左路军一同北上的红一方面军(红5军、红32军)约七八千人南下,想要建立川康革命根据地,打到成都吃大米。
张国焘于10月22日发布《天(全)芦(山)名(山)雅(安)邛(崃)大(邑)战役计划》,要求红四方面军:在占领绥、崇、丹、懋后,以主力乘胜迅速向天、芦、名出动,彻底消灭杨(森)、刘(文辉),并迎击主要敌人刘湘、邓锡侯部,取得天全、芦山、名山等广大的根据地。
于是,红四方面军分左、中、右3个纵队翻越夹金山,向夹金山以南的天全、芦山、雅安、大邑、邛崃等靠近成都。爷爷与部队被迫南下翻越夹金山。
1935年10月下旬,爷爷所在的红四方面军31军93师279团到达了懋功县达维镇。10月27日,团部接到上级命令,担任翻越夹金山的先头部队,爷爷和他的战友们当天早晨天不亮就从山脚向这座海拔4000多米的大雪山挺进。
“夹金山,夹金山,鸟儿飞不过,人也不可攀。要想越过夹金山,除非神仙到人间。”这首当地民谣,道出了翻越夹金山的艰难。
10月底,终年积雪的夹金山早已大雪纷飞。爷爷和战友们拄着树枝做成的拐杖,沿着崎岖狭窄的山路,迎着凛冽的寒风向山顶进发。
刚爬山时,坡度不算陡。可越往上爬,路就越窄越陡,空气越来越稀薄,雪也越来越深,气温骤然下降。
先头部队大多数战士来自平原、丘陵一带,极难适应高寒气候。在爬山的过程中,寒风卷着冰雪打在脸上,如刀割般疼痛。战士们身着单薄,脚穿草鞋,冻得浑身哆嗦,牙齿打颤。
“特别是一双脚,长时间在冰雪里行走,草鞋被雪水浸湿后冻住了,硬邦邦的鞋不但磨得脚痛,一不小心脚被冰碴划破后,鲜血直流,更是钻心地痛。”多年后,爷爷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由于空气稀薄,一部分战士出现了呼吸困难、头痛欲裂、全身无力的状况。加之积雪渐深,小道也被覆盖了,大家只能深一脚浅一脚、手脚并用地摸索前进。有时爬一步退几步,前行的速度十分缓慢。当爷爷所在的团爬上山顶时,已是午后两点了。
登上山顶,爷爷和战友们的呼吸愈发困难,连气都喘不过来,爷爷亲眼见到几个身体虚弱的红军战士,一坐下去就再也没有站起来。
同爷爷一起参军的一位老乡叫杨有德,小名牛娃子,刚满18岁。翻到山顶时已经脸色发乌,走不动了。爷爷把他的头放在自己一只手的臂弯里,另一只手不停地给他揉搓胸口,不断地给他加油鼓气。他拉住我爷爷的手,用微弱的声音嘱托爷爷:“班长,我不行了,如果你能回到老家,请你一定去看看我父母,告诉他们我的情况,我、偷、跑、出、来、是、参、加、红、军、的……”,吃力地吐完最后几个字,牛娃子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后来每当提到牛娃子,爷爷都会流下伤心的眼泪。
下山比上山还要难还要险!有时一脚踩下去,整个雪团就崩了,抓不住东西时,人也一起滚下去,不是摔死,就是栽进雪坑或冰窖里丧生。爷爷和战友们只能一步一步地试探着往下滑。
下山途中,爷爷和战友们在菩生岗遇到国民党杨森部队20军的袭击。在敌人发起进攻的情况下,红军居高临下、猛烈地展开反攻。短时间的战斗,就歼敌一个营,俘敌100余人,缴获枪支200余支,子弹千余发。
从硗碛到宝兴,沿途的大、小桥梁都被国民党军队破坏了,给先头部队前进造成了极大的阻碍。爷爷和战友们只能翻山越岭爬峭壁、钻刺林。
11月1日,爷爷所在的先头部队在王树声的率领下,同东、西河方向的主力部队配合作战,打垮了杨森的一、五、六旅,占领了宝兴县城。先头部队没有在县城停留,穿城而过直奔灵关。
第二次翻越夹金山:穿越死路求生存
1935年11月初,爷爷所在的红四方面军31军93师奉命攻打芦山城。当爷爷所在的部队赶到芦山任家坝时,敌人杨国桢的教导师已在七里山的大小山头上修筑了很多工事、碉堡,防备森严。
下午四点,爷爷所在的二营在任家坝附近的七里山向敌人发起进攻,战斗持续到深夜,爷爷和战友们打死打伤和俘虏敌人三百多人,占领了七里山的一大半。敌人再次从城里派来增援部队,红军也加派一个营增援,一夜枪声未停。
天亮后,在大部队的配合下,爷爷和战友们继续向敌人进攻,这时,敌人派来六架飞机,对七里山进行轰炸、扫射,乱炸一通后飞走了。爷爷和战友们连续作战,发起猛攻,最终歼敌一个旅。
七里山战斗的胜利,给芦山的守敌以沉重打击,对夺取芦山县城起着决定性的作用。1935年11月12日,红军攻占芦山城。随后,南下西康,向名山挺进。
南下红军的胜利给国民党极大震动,蒋介石为确保川西平原,命四川军阀刘湘阻止红军攻势。刘湘为保住自己的地盘,于名山一带集结80多个团近16万兵力,在名山重镇百丈关阻击红军,薛岳中央军近4万人也向川西集结,敌人总兵力达20万人。
著名的百丈关大战,经过连续七昼夜的激战,虽然毙、伤敌15000余人,但红军伤亡也近万人,主力受挫,主阵地丢失,被迫于21日撤出百丈。至此,《天芦名雅邛大战役计划》最终在失利中宣告结束。
百丈关战役后,爷爷随部队于当月撤至天全、芦山、宝兴三县休整并准备过冬,1936年2月,红军被迫后撤再次穿越艰险的夹金山,向懋功转移。
高寒的大雪山、恶劣的气候、陡峭的悬崖……困难可想而知。对于多次交战后,队伍疲乏不堪、伤员众多、药品匮乏、缺吃少穿的红军来说,又是一次生与死的考验。
与爷爷同班的12名战士,第一次翻山时就牺牲了2名,第二次翻山后,又有3名战士将年轻鲜活的生命永远留在了夹金山上。
“两次翻山后,红四方面军上万名将士牺牲在夹金山上,我的班也是减员最多的班之一,几乎一半。”讲到这些,这位连死都不怕的铮铮铁汉,几度声音哽咽。
1936年4月,红军转移至道孚、炉霍、甘孜地区。至此,南下红军由8万多人锐减至4万余人,南下行动遭到失败。
第三次来到夹金山:余生留守为初心
党中央“解放全中国”的号召发出后,爷爷从华北随军南下,于1950年进入西康,参加和平解放西康的工作。走了大半个中国,爷爷第三次来到夹金山下的宝兴县后,历任宝兴县委书记、县长等职,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了宝兴。
解放初期的宝兴县百废待兴,经济、交通、通信等基础条件差。例如交通方面,宝兴境内都是羊肠小道和栈道,全县仅6道铁索桥,常用溜索过河,当地人出行和交流物资极为不便。这样的情况下,爷爷和同事们长年累月穿梭在夹金山麓的崇山峻岭,挑起了巩固人民民主政权和发展经济社会的重任。
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爷爷和县上领导同志在巩固社会主义阵地的同时,带领宝兴全县汉藏人民,完成了对农业、个体手工业、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改善了粮食供应紧张的局面,手工业生产合作化实现起步,修通了宝兴第一条对外公路——飞(仙关)宝(兴)公路……宝兴的经济社会得以恢复和发展。
住房是立身之本。但在爷爷看来,只要有住的就行了。在宝兴,爷爷一直住在人委招待所28平方米的屋子里。屋里一盏白炽灯,一张木床,一张单人写字台,一把藤椅,几根独凳和一个装衣服的柜子,在屋外搭了一间牛毛毡盖的棚屋作厨房,这就是他的全部家产。
20世纪70年代初,省上曾经下拨2万元专款,给他修建红军院,改善老红军住房条件,并完成了选址和设计,只等动工修建。当时宝兴县财政收入只有100多万元,2万元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过了一段时间,我问爷爷:“红军院为啥还不修呢?”爷爷告诉我:“我有住的就行,县城的街道烂得不成样子,正缺钱修街道,我叫他们把这个钱拿去修街上的混凝土路了。”
住房因此搁浅,直到生命的终点,爷爷也没有住进组织安排的红军院。但是看到新铺好的混凝土街道,爷爷比住上红军院还高兴:“这笔钱总算用到点子上了!”
其间,原雅安地区行政公署腾了一套专员房,安排他到雅安养老,老家南充也来函请他回那里的红军院休养,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年少的我不解地问:“您为什么不去雅安或南充住好房子,待在宝兴这个山旮旯里干啥?”爷爷却严肃地教育我:“不要只图享受,与牺牲在夹金山的战友比起来,我已经很幸福、很知足了!我对这里有感情,哪都不去,百年后我要和战友们在一起。”
爷爷一辈子正直无私,老红军享受的特供,他基本没享受过,过着与常人一样的日子。
最让爷爷难以释怀的是,当年他带着自己的亲弟弟冯平庭一起参加红军,可他弟弟后来杳无音讯,何时何地牺牲亦无法查证。在我的记忆中,每当爷爷提起自己的弟弟冯平庭,都会不声不响地站在窗边遥望远方。
爷爷参加红军时,我父亲才6岁。爷爷走后,老家苍溪遭到敌人的反攻倒算,把奶奶吊在树上毒打,奶奶的一只眼睛被打瞎了,险些丧命,从此落下终身残疾。
我的父母亲一直在苍溪农村务农。那时,解决温饱都不容易。有人给爷爷提议:“你是老红军、又是县长,想个办法把你唯一的儿子从农村转过来,安排一个工作,你老了,儿子也好照顾你!”爷爷却坚持:“别人都能过,他为什么不能过,我当县长,更不能这样做。”20世纪70年代,我的父母亲在老家因患病无力医治,相继去世,我那时才9岁,只得到宝兴投奔爷爷。
我跟随爷爷后,户口仍然在农村。在当时的计划经济时期,城镇人口吃饭实行供给制。我从小学到高中,都是靠爷爷的几位同事结余的粮票资助。
爷爷的心地非常善良。在自己孙儿吃饭都需要别人资助的困难时期,他还利用不多的工资救助了3个孤儿,让他们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光。这3个孤儿长大后,在外地读大学、参加了工作,只要回到宝兴都要来看望爷爷。
爷爷的故事还很多,这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爷爷是老红军、老党员、更是平常人,是众多革命前辈中普通的一员。在我心中,爷爷是一位英勇善战、不怕牺牲、一心为公、无私奉献的革命战士。在60多年的革命生涯中,历经大小战斗50余次,9次负伤,3块弹片伴随终身,10多次立功受奖,始终坚守初心、践行使命。一生为革命,魂系夹金山。1996年他去世后,宝兴县委、县政府为他立碑,并写下挽联:
启苍溪经穆坪越夹金挥戈北上抗日反蒋丰功永载史册;
赴西康过天全驻宝兴呕心建设鞠躬为民真情长留人间。
冯锡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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