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象副刊 远去的物事系列散文 织布机的散落 安黎

华商报 2020-05-08 00:41 大字

安黎专栏

安黎,原籍陕西耀州,现居西安,为《美文》杂志副主编。

在国内外百余家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累计六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等十余部书籍。曾获柳青文学奖、西部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西安文学奖等。诸多作品或被编入语文辅导教材,或被报刊等转载。

文人虚浮的笔下,时常带有浪漫主义的幼稚,以想象替代现实,以幻影覆盖生活,因此其对事物的描述,很容易失之于夸张,并非那么可信。其中,最有蛊惑性和煽动性的,莫过于“男耕女织”这一词组给予人的暗示和误导。男人耕地,女人织布,这等自耕农式的自食其力的劳动场景,被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闲适文人,渲染成一幅无比曼妙的景致,并为其披上一层诗情画意的朦胧面纱,引诱得后世患有同等幼稚病的人,无不对其心驰神往。

耕为何?耕种与收割也!织又为何?纺线与织布也!耕种与收割,属于典型的苦力活,是要汗流浃背的,是粒粒皆辛苦的。而纺线与织布,则常以透支健康和折损生命为代价,是要点灯熬夜的,是要腰酸腿疼的。

在奄奄一息的昏黄油灯之下,在万籁俱寂的漆黑之夜,本就劳作了一整天的家庭主妇,即使再疲累不堪,都不敢卧炕歇息。形容憔悴的她们,眉头流荡着困倦,眼角充溢着血丝,额头悬挂着忧愁,皱纹掩映着忧郁。她们,或盘腿坐于纺车前,右手摇着纺车的手把,左手从棉花中颤颤悠悠地牵出一根一根的白线;或躬身坐在织布机前的横档上,一手穿木梭,一手拉织板,两只脚还要不停歇地有节奏地踩踏脚板。

纺车的嗡嗡之声,像无尽的催眠曲,使她们一阵阵地陷入丧失知觉的迷糊当中;但等恍然清醒过来,她们所做的,不是听从于生物钟的召唤,收拾摊子上炕睡觉,反倒是一脸的慌张、满心的自责。用粗糙的手掌抹一抹脸庞,使劲睁一睁打架的眼皮,就又重新摇起了纺车。一家老少能否夏有薄衣、冬有厚袄、脚有鞋袜、腰有系带,都眼巴巴地寄望于她们废寝忘食地纺织。吃饭与穿衣,宛若两座大山,沉沉地重压在心,她们哪敢有丝毫的懈怠和放松?

比起纺线,织布显得更为复杂和艰辛。纺线劳烦的仅仅是两只手,尽管动作无比地单调,但并不繁琐;然而织布,则需要手脚并用,全身心地投入,不能打盹,亦不能走神。面对一架由各等木棍木条纵横勾连而成的庞大而高耸的织布机,坐在其前方下端位置的她们,在微弱而朦胧的光影里,宛若一只被绳子拴住的落魄斑鸠。一道绷带,裹缠于腰间,于是她们就与织布机,连缀为一个不可拆分的整体。脚踏板发出的咣当声,织布机的晃杆一张一弛发出的咯吱声,以及织板发出的碰撞声,像演奏打击乐一般,此起彼伏,震得睡在隔壁屋子里的人,睡梦都会被敲击得七零八落。

一个一个的黑夜,就这样被纺线与织布的响声穿透。当东山上的晨曦隐隐初现,那些通宵无眠的无光眼神,被朝霞般的红云笼罩。精疲力尽的她们,倒在炕上囫囵吞枣地浅睡一会儿,就又起身投入新一天的忙碌当中。

自小穿着粗布衣长大的我,目睹母亲日复一日的疲累,无不感到揪心的疼痛。因此,便对那些渲染男耕女织之类的煽情文字,滋生出极为抵触与鄙夷的情绪。纺织,不是童话,没有诗意,唯有久坐不动造成的关节错位与疼痛,唯有睡眠不足造就的身体损伤和精神恍惚。从拾棉花开始,历经弹棉花、搓捻子、纺线、织布等多道程序,当一件成品衣服被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其间的汗滴已汇聚成一条咸涩的黄河。

据说华夏子民的织布技艺,是由黄道婆传授的。在那个文明之光初现的蛮荒年代,织布机无疑是一项相当了不起的发明。但两三千年后,这项创举,竟原封不动地停留于最初的状态,未曾得到任何改进,却不得不令人深感惊讶。也就是说,数千年里,我们这个民族的着装,一直是在依靠一代一代母亲的手工来打造。直至二十世纪的中后期,家乡家家户户,依旧皆拥有一架织布机,不然,家里人的身体就会裸露在外。那时候,尽管洋布已隐约可见,但唯有布票才能购买,也唯有手头宽裕的人家才能穿戴。大多数在贫困的深坑里挣扎的人,依然有赖于母亲的纺织与缝制。从衣服到鞋帽,甚至连裤带,均产自于织布机——从这个角度审视,母亲劳苦功高,织布机亦是功莫大焉。

读书,还是嬉戏会塑造不同的人生

许石林

许石林专栏

许石林,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杂文学会会长、深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华吟诵学会理事、中国古琴学会专业委员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杂文奖。主要作品:《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桃花扇底看前朝》《清风明月旧襟怀》《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宇宙中心》等。

年年读书月谈读书的重要性之类的话题,曾经一度让我厌倦。但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这个话题必须天天强调。

作为深圳市十大阅读推广人,我有责任将成功举办了6年的《说文解字——中华经典古诗文公益课堂》的理念和经验、方法介绍给更多的人。

在当下这个传播工具便捷的时代,读书面临两个重大的考验和阻碍:一是便捷的传播,汹涌而来的是海啸般的迎合人浅层次欲求的信息和娱乐,它分散人的精力、化解人的专注、耗费人的热情和元气。因此,静坐、慎独、自律尤其显得重要,也越发不容易做到,更需要以极大的意志和毅力来抵制各种诱惑。今天,明显地,读书的人越来越少了。而世上唯一必须通过刻苦的坚持才能获得的知识、文化和思想,必须通过扎实认真地阅读来获得,没有任何捷径可走,陕西话说“瞌睡总要从眼睛里过”,任何先进便捷的工具都无法替代刻苦的阅读。因此,在这个时代,谁能每天安安静静地抛开手机的娱乐,坐下来读书,谁的生命将明显优越于荒废嬉戏中虚度的人生。

二是人的非分需求在这个时代,被各种似是而非的概念、故意误导的陷阱越来越多。而人的是非辨别能力、分辨是非的参照系统却越来越不明晰。因此,读书很多时候因为没有正确的选择、缺乏正确的指点和引导,使读者误入歧途的现象越来越多。正如《红楼梦》中薛宝钗所说:“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这里其实谈到了一个问题,读书自来有“为他人读书”,即为他人之学的,这不是真读书,会将人越读越不知道守本分,反增妄心,仿佛读书只是为了给别人说道理,显露自己;而为自己读书,正如《说文解字》的项目理念:“阅读圣贤经典,养成君子人格”,读书是为自己读书,修养自己,自然能影响他人。

古人说,读书的作用有两个:一是变化气质。二是沐猴而冠。前者是为自己读书的结果;后者是为他人读书的结果。当然,后者是绝大多数人,读的书与自己无关,没有为自己而读,全是为人而读。因此这种读书,读得越多越坏。

文化跟现代的学校教育不是必然关系,与现代学历学位等等也不是必然关系,即受了大学教育、获得了什么博士说是学位,不一定有文化。文化其实很简单,就是对美好价值观的自觉认同并付诸行动,具体地说,就是中国古人说的礼义廉耻对人的渗透影响养成的自觉程度。

很多人好高骛远,贵远贱近,缺乏系统的本土文化教育。比如陕西,就有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和人文资源,单单是关学近千年以来的诸位先贤的著作,就值得我们专注地用心阅读。一个人,对本土的历史文化留心留意,会自然培养出为己读书的自觉和习惯。

我一直主张,一般人每天读读《了凡四训》《太上感应篇》《弟子规》,或者反复诵念《三世因果经》,就会比现在绝大多数人有文化。为什么呢?读这些书,信其中一部分,再付诸实践一部分,他就不会不孝,不会贪污,不会在高铁上霸占座位,不会成天在微信群或者朋友圈里只做一件事:证明自己不一般。

油菜花

■范墩子

范墩子专栏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江南》《野草》《滇池》《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小说多篇。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我从未见过麻雀》《虎面》。

柳树上的绿芽儿刚刚抽出来,地上的草也尚未绿透,崖上的黄土裸露在白灿灿的日头下面,沟里还荒着呢,油菜花却先开了。现在我是沿着赵家塬边村的沟路往下走,沟底是平坦肥沃的原野,茂盛的杂草间,漆水河缓缓淌入西南角的羊毛湾水库里。这里的沟路很难走,到处都是扎手的酸枣树,不时还要从塄坎上跳下去,我被草藤绊倒好几次,羊可能都很少走这条路。

走到半坡上,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苍茫的沟野,羊毛湾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亮晶晶的,沟也因此显得灵动起来。而朝南走百余米,是一块极有曲线感的斜坡地,地里种着的油菜均已开花,分外惹眼。老远就能闻到油菜花的香味,也能听见蜜蜂嗡嗡的声响。难以想象在这满目萧瑟的沟野里,竟然藏着这样一块油菜田。站在这鹅黄色的花海跟前,我感动得直想落泪。

油菜田上边是高高的塄坎,边上长着一棵粗壮的柿子树,树身漆黑,连一片绿叶都没有,四周的荒草在风中微微摇曳,虚土往下落,好几只黑色的甲虫停在蒿草的根部,旁边挂在藤蔓上的蜘蛛网,早已被风刮烂,蜘蛛也不知去哪里了。所以说,油菜花的出现,缓解了这个早春的尴尬。我蹲坐地头,仔细观察鹅黄的油菜花,冷风阵阵,我突然觉得油菜花正在向我诉说着什么。

许是沉睡了一个寒冬的秘密,许是沟野投影在羊毛湾深处的梦境。我难以理解油菜花的话语,但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的确是听到了什么,我确信我与油菜花之间产生了某种神秘的联系。油菜花的话不仅被我和蜜蜂听见了,也被从羊毛湾刮过来的风听见了,就像生命深处的呓语,刚飘向空中,就被迎面而来的野风给卷到远处去了,没多久,声音又从对岸回荡过来。

在这个依然能感到寒意的早春时节,我躺在地头的草丛间,被这片隐蔽在山沟深处的油菜花,深深地打动着。这里的油菜花开得显然不如陕南地区的那般盛大、热烈,更不如青海油菜花的那般辽阔、浩瀚,但在寂寞的沟野里,这块小小的油菜地,却让我感到生命自身的力量,让我对这片荒凉的沟野重生爱意和敬意。原来沟里每天都在上演着难以计数的精彩故事。

坡面下方的野地里,也长着几株油菜,杂草间也总能见到它们的身影。风把油菜的种子撒向沟里每一块空阔的地方。这个时候,我发现,一片油菜就像一群当地的农人,它们似乎象征着农人们身上所背负着的苦难。油菜就是农人们在这贫瘠的沟里所播种下的希望。油菜花如果年年在沟里盛开,也就年年向大地倾诉着那些沉重的故事、饥饿的故事、缺水的故事、命运的故事……

对岸的沟梁下面是梯田,斜坡上面的田里种着油菜,下面平缓的田里种着小麦,麦苗绿得发黑,油菜焦黄焦黄的,衬得沟壑满眼生机。我见过各种各样的鲜花和野花,但最叫我感到亲切的唯有这沟里的油菜花,它守着贫瘠的土地,守着叫外人看来了无生机的荒沟,它是野花,更是庄稼。它那朴素而又娇艳的花朵,是给大地上的植物和动物看的,是给乡下的农人看的。

晌午时,我沿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边走我还边回头看,甚至当我刚爬上前面的塄坎,又忍不住再次跑回,重又在刚才躺过的地方躺下。原来最叫我心潮澎湃的是沟里的油菜花。当我真的面对油菜花放声大哭时,我才意识到,对油菜花的热爱和眷恋,注定了我永远都是一位乡下人,一位乡土作家,很多人瞧不上乡下人和乡土作家这样的称呼,但我对这个身份,却爱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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