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父亲写春联

绵阳日报 2019-02-03 07:30 大字

大吉祥富贵永寿昌

□岳耀文(江油)

过年,是从写春联开始的。年幼旧时光里,每每“腊八”以后,写春联都会成为父亲乐此不疲的重要事情。

我老家把春联俗称“门对子”,就是买回几张大红纸,请村里钟爱写字的读书人帮忙写。父亲算不上读书人,只断断续续念过两年私塾。因家境贫寒,父亲珍惜来之不易的念书机会,勤奋好学,苦练书法,打下了较为扎实的写毛笔字的底子。

曾听母亲说,我们姊妹几个小的时候,每逢年前要“备年”,集中大办年货、家里家外大搞卫生,还要蒸好多“老雁”馍馍、年糕、糖包子、菜包子、肉包子……但无论“备年”有多忙,似乎与父亲都没多少关系,他总是自顾自地忙他认为压倒一切的要事———给拿红纸过来的乡里乡亲写“门对子”。等我稍大懂事,自然而然地成了父亲写春联时的助手。

说是助手,其实不外乎是在父亲写字时,站在一旁帮助把铺在大桌子上待写的红纸拉平展,父亲写完一张,我小心翼翼地拿到一旁晾起来,不能流墨,一户放一块。晾干后,正面朝里,按春联条幅由短到长、由窄及宽顺序轻轻卷好,用草绳扎牢,在背面拿铅笔写上户主姓名。

经常听父亲像说书一样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精忠中学李冠中老师的字写得如何漂亮,方圆几十里地无人不知,引来四

邻八乡的人家趋之若鹜,慕名前往请他写春联。耳濡目染中,读四年级那年我开始临摹欧阳询、颜真卿等古代书法名家字帖,写春联时,偶尔父亲会鼓励我“来几笔”,我自知功底浅薄,不敢接笔,偶尔涂鸦几笔,与父亲的字一比,结构松散,笔锋拖沓,败笔成堆,赶紧拱手把毛笔交还父亲。

父亲对春联内容的选择很有讲究,一本购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春联集粹》,几乎囊括了中国历朝历代名联,早被他翻得卷了边。其中“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太平真富贵,春色大文章”“竹报平安日,花开富贵时”“福禄寿三星共照,天地人一气同春”等传统名联,是父亲百写不厌的内容。贴在不同地方的楹联内容大相径庭,譬如厨房写“四时烹鼎俎,五味和盐海”“家珍罗鼎鼐,新味荐馨香”,灶前写“灶君之神位供奉香火”,粮仓上写“五丰风登”,猪圈牛棚写“槽头兴旺”“六畜兴旺”,院落大门上写“出门见喜”“吉祥如意”。

父亲还常常根据来者的意愿,现场自创春联。至于写五言、六言、七言、八言还是九言或者更多字,父亲会了解主人家是准备贴在厢房、堂屋、厨房还是新房、普通卧室,是双扇门、单扇门还是多扇门,根据门的高低宽窄选定适合的春联内容与字数。

选联、裁纸、叠格、研墨、润笔、挥毫……最让我难忘与兴奋的是看父亲写字的过程。下笔前,他总是凝神沉思,待胸有成竹,方走到案前,目测纸之大小、距离之远近,用双手压纸,手将纸向左右上下捋舒展,眼睛紧盯手掌过纸之处,似在纸上寻找什么,又似问纸年龄几何、出生何地,有时吹一口气,似吹浮尘;有时闻一闻气味,似辨纸香;有时以舌试纸之洇,如与纸吻。此时已忘记众人之所在,人纸俨然合一。然后,父亲两脚自然分开,膝微屈,调气息,左右环顾,目光寻寻觅觅地游移,不与人对视。全身放松,形与神俱。五指握笔,虚虚实实,实则千钧之力亦不能夺,虚则差之毫厘便可脱落。蘸饱墨,墨稍浓稠,蘸笔后可见墨之流动。砚边舔笔,笔毛聚拢如锥似剑;蘸墨砚底,笔浸墨中如吮如吸。反复多次,笔墨已合一。这时父亲若有所思,突然深吸一口气,提笔写字。书写时左掌按纸上与两脚成鼎立之势,脚底稳如磐石,身体可前后俯仰,左右腾挪,手臂可上下求索,擒纵提按,转换自然。笔走龙蛇,行云流水,不经意间一幅完整的春联作品便跃然纸上。

无论是本村还是外庄,凡拿着红纸来让父亲写春联的人家,不管是大人还是孩子,父亲来者不拒,总是下足功夫写出满意之作,且分文不取。在父亲心里,这是人家看得起俺,一定得一丝不苟上心写好。

大年三十,父亲将褪色的上年旧春联一点一点剐去,端来清澈井水,把门面洗涮得干干净净,等晒干后,用最好的面粉在文火上打出不稠不稀、半生不熟的浆糊,均匀地抹在春联背面。张贴时,一边仔细观察春联是否居中,一边轻轻贴上去,父亲力求完美,不允许贴斜了、贴皱了,更不允许把上联与下联贴反了,那样会不吉利的。欣赏着满屋满院贴着父亲写就的红堂堂的春联,每个字似乎一下子有了崭新生命,朝气四溢,氤氲出酽酽的喜庆吉祥与盎然春意。

岁月不居,时光流转。恍然间,己亥年春节恍然而至。屈指算来,父亲离世已整整十个年头,倘若健在,这会儿肯定又在为写春联的事儿操心忙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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