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永寿梁记
索云峰/摄
◎耿翔
1
第一次过永寿梁,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跟着村上一群去碾子沟拉煤的人。三个人一辆架子车,步行几十里,一车黑金一样的煤被拉回了村上。一条莽莽苍苍的山梁,也被走了一个来回。
这条梁叫永寿梁。如果从古城长安出发,想沿着丝绸之路西行,这会是遇见的第一道由黄土堆积成的山梁。
那时的梁顶上,人烟稀少,东西方向蜿蜒着一条砂石路。路两边的茅草沟,一条紧挨着一条,把我们生活着的这一片小山河,也切割得七零八落。路两边很少别的树木,只有连成片的刺槐,在能淹住人的茅草堆里,艰难地抽出自己的身子,向干净的挂满云朵的天空,使劲地生长着。
一路上看见这么多的刺槐,我被煤车拉得沉重的心里,也轻松好受了一些。知道我们生活着的地方,这些很难养活人畜,也让神发愁的荒山秃岭,有一天会被一片林木覆盖的。
因为一年两次的春秋季造林,在永寿梁上雷打不动。
那时的永寿梁,一到造林季节,满山架岭,都是肩扛铁器,身背树苗的人。一年的春风,还没有把茅草吹活,先把走在茅草堆里的人吹活了。我们村上的人,大多还没有脱下冬衣,一身棉袄棉裤,就集体在永寿梁最高的槐山周围,挖开一片一片的茅草地,为了留水保墒,在地面上修出众多的鱼鳞坑,再细心地栽种下两拃长的刺槐苗。
记忆中的他们,被春风吹着的样子,伶仃单薄,一脸菜色。种树的间歇,大家围坐下来,啃着黑硬的馒头,一天不喝一口水。而吹进口里的黄土,让他们的胃,会一直疼过整个春天。
他们不知道,这些在贫穷的年代里,被种在贫穷的大地上的幼小树苗,在几十年后,会在永寿梁上,长成世界上最大的槐林,长成中国的槐乡。他们很多人的坟墓,不管埋在哪块土地上,坟头的方向,都朝向永寿梁,朝向他们栽种下的一片槐林。
2
这么多的刺槐,很多也是我们滴着青春的血液,一棵一棵被栽活的。
那时我在中学读书,高岭山,杨家山,都是我和同学们栽种过刺槐的地方。一年秋天,我们被老师带着,背上被子和干粮,来到一架很大的沟里,从沟底往沟顶上种树。凡是野兽能走到的地方,都被我们挖开,把树苗埋进去。天黑了,在几孔被庄稼人遗弃了多年的窑洞里,打着草铺睡了下来。第二天的大雨,一连下了好几天,我们被困在永寿梁上,一顿只有一碗开水,泡着干馍吃。窑洞前有一棵大枣树,枣子落了一地,我们冒雨捡起来,在衣服上搓去泥水。老师就在窑洞里给我们讲那时的天下大事,我们吃着捡来的枣子,做着青春的梦想。
唯独没有想到,我们那时种的,是几十年后的生态大树。
我们让一片刺槐,给偌大的地球,增添了一点不一样的绿色。
事实上,在永寿毗邻的乾县和彬州,因了乾陵和大佛寺,旅游在很早就成了这两个县的一张品牌,吸引着中外游客。而直到近些年,因永寿梁上这几十万亩槐林,那些追逐青山绿水,渴望乡愁的人,才把目光和脚步,坚定地停在这片一进入五月,就满天飞雪,遍地飘香的大地上。
那是刺槐洁白的花,开得最繁盛的时候。
那时赶过来的人,欣赏着云朵一样的槐花,吃着槐花蒸的清香带甜的麦饭,住进窗花贴得红堂堂的窑洞里,有如换了人间的感觉。
3
第二次过永寿梁,是几十人坐着一辆大卡车,去北边的一个县里参观修梯田。那个时候,我们都相信人定胜天,我们看见那些被削去山头,把梯田从山顶修到沟底,不见一棵草,也不见一棵树的地方,等待着来年种上高粱。而在家乡一直在收罢庄稼的地里修梯田的我们,被震撼了。
返回时,卡车沿着永寿梁,钻出已经成片的刺槐林,看见沿途站满了人,倚着刺槐树在摇手。停了车,才知道外省发生了地震。地震的那一刻,在刺槐长出的绿色屏障里,卡车和大地一起晃动着。我们坐在车上,只看见绿色在持续地移动,感觉不到大地在震动。
那就是唐山大地震。
回到村里,在和一村人防震的日子里,我想的特别多的是,别的地方不惜把一座又一座山往平里削,这样好吗?而蔓延几十里的永寿梁,如果被削平了,变成天上人间梯田,那又将是怎样的气壮山河?
为什么年复一年,我们只在它上面栽树护树呢?
我也作了一定的田野调查,找到了一些答案。我以为,永寿属古豳之地,几千年前就被豳风吹拂着,茂盛的草木,就像远古流来的血液,大地需要,人更需要。就是今天,在一些人家破旧的院墙外,仍能找出《诗经》里的草木,还被伺弄得分外妖娆,给寂寞贫穷的日子,适时地增添着一点喜色。我还以为,人们大多遗忘了,永寿曾是隋唐的夏宫。在永寿境内和周边,就有九成宫,玉华宫,醴泉宫这样的圣迹遗存。一些现在看来很普通的村子,也有着不普通的名字,像御驾宫、等驾坡。在永寿梁上,有山,也叫虎山;有岭,也叫温秀岭;有沟,也叫龙头沟。这样的地名,不是穷山恶水能承受得起的。就在紧邻龙头沟的永寿坊,埋着长孙无忌的衣冠冢,一村人都姓长孙。我们的邻村马坊,至今还保存着唐代留下的经幢。它最初立在马坊的戏楼前,细辨上面的题刻,竟有“太平马坊”四个大字。学者李零在《避暑山庄和甘泉宫》一文里写道:“中华帝国的王朝史,秦汉是头,明清是尾。避暑山庄和甘泉宫,正好在一头一尾,它们都是帝国强盛辉煌的建筑。”这个甘泉宫,就建在淳化县,范围延伸到永寿。
几千年的战争烽烟,毁掉的是山河上的绿色,留下的是单调的黄土色泽。
因此,血液里流淌着绿色的人,认准绿色才是大地生生不息的基因,一定要想方设法恢复它,而且会是世世代代人的事。也因此,永寿梁才得以成了今天的模样,让人们走出古城长安,穿越关中大道,愿意把身心,特别在七月流火的季节,交给被刺槐覆盖得漫山凉爽的永寿梁。
4
第三次过永寿梁,是前些年的冬天,从老家返回西安时,一场突然降落的雪,把我们阻挡在马坊沟里,只能绕道从永寿梁上穿过,然后进入西银高速。
那一次,倒让我体验了一个不一样的永寿梁,原来大雪,也成了刺槐在冬天开出的另一种雪。它纷纷扬扬,像带着夏天飞逝的槐花,又回到了原来的枝头。落在地上的雪,也像夏天落在地上的槐花,淹没了林下所有干枯的草木,只有野兔和山鸡的爪印,在寂静中暴露出万物的踪迹。那天,我们跟在车后,一路头顶着雪,脚踩着雪,走过大雪中的永寿梁。
惊喜的是,在满山的刺槐林中,我们第一次听到了松涛声。
因为在很多背阴的沟坡上,成片的松树和刺槐正在竞相生长。
我也从此以为,站在永寿梁上赏雪,是最好的选择。这个时候,一整条高大的山梁,以及落在山梁上的雪,都铺展在脚下。错落地生长在山体上的刺槐,绝不阻挡谁的视线。这个时候,向北向南望去,一层厚厚的雪,把这片我最熟悉的山河,简单到一种颜色里,也只许一些特殊的地理显露出来,让我们从大的轮廓上,辨认这里的一山一水。
这几年的冬天,也不断从老家传来消息:
永寿梁上,又落了一场大雪。
在关中平原离雪越来越远的时候,我们知道,有更多的雪,都奔着刺槐林去了。
5
其实,过永寿梁,如果能成为我的一种日常生活,那该多好。
一年里,总想在槐花盛开的五月,把自己全部交给故乡,让它用槐花带来的气息,驱赶和清理身体里积攒下的城市病。这个时候,我总想花上一天中最好的时间,守在赶着花期的放蜂人身边。
我也可能不说一句话,只看他们怎么从蜂箱里摇蜜。
然后细听,从漫天槐花的香气里,传来的蜜蜂的声音。
关于永寿梁,我断断续续的思绪,会被这古老而又时新的采蜜声,一下子从头至尾地衔接起来。在这片大地上,人、树和蜂,才真正是生命的三原色。是的,几十年前,人勒紧腰带,在这里种树;几十年中,树紧贴大地,在这里生长;几十年后,蜂围绕槐花,在这里酿蜜。
这是一条多么完整的生命链。
只是这条生命链上的许多人,已经从形体上离开永寿梁了。他们如果有灵,肯定以另一种存在的方式,转化成槐花或蜜蜂了。因此,我是带着对他们致敬的方式,一次又一次,穿过永寿梁的。我也想用一些文字,通过对槐花的礼赞,在记忆中恢复他们活着时,身上极少的一些尊严。
他们在我心里,已幻化成高山下的花环。
这高山,就是矗立在我心中的永寿梁。
而每一次站在永寿梁上,不管我看见什么,也不管我写了什么,还是想把我非虚构的目光,落在眼前的一只蜜蜂的身上。
因为我说不出,这么大的永寿梁上,到底有多少株刺槐?这些刺槐到底开多少朵花?这些花朵到底能供多少蜜蜂来采蜜?
这些数字,神仙也说不出。
但我能想象得出,那些蜜一样的河流,是怎么从这里流出来的。甚或想说:
永寿梁,就是丝绸之路上一道流蜜的山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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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寿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永寿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