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邑唢呐 □第五建平
一阵悠扬的唢呐声,绊住我急匆的脚步；顺声寻去，路旁树下几个人一起围观手机朋友圈里的微信视频。
“旬邑唢呐吧！”我凑上前去说。
一人不屑地反问我：“你能听出来？”
“我不仅能听出，还可断定演奏者为旬邑中原周派唢呐传人。”说实在的，单凭这短短的十几秒，我肯定分辨不出什么派系。
几人惊讶得目瞪口呆，不再言语。我出生在黄土高原的旬邑县，有生听到的第一个乐章就是唢呐的演奏；见到的第一个乐器就是唢呐。
记得老辈人讲，旬邑唢呐起源很早，旬邑是中国唢呐的发源地。他们有说起源于周、有说秦、也有说宋……为此我翻阅了大量资料，咨询过搞音乐研究的几位专家朋友，他们的说法也不一致，有说是从波斯一带传入中国的外来乐器，也有说是和笙、箫、古筝、琵琶等乐器一样，属于“本土传统民族乐器”的，基本上没有一个准确的定论。
唢呐的起源与来历，并不是我这个门外汉所关心的，我在意的是儿时那份无法替代的情怀与初心。在我的记忆里，家乡人将唢呐（打鼓、敲镲）艺人班统称“吹手”，婚嫁迎娶、丧葬送殡、盖房上梁、乔迁新居、老人寿诞、小孩满月、寿棺封工、考取功名等，都会请吹手来闹腾一番。只要听到唢呐声，十里八村就会相互打听某村某户有什么事发生。人们根据听到的唢呐演奏曲目想自己的心事，准备自己的礼品。我不懂曲目，但可根据音调准确听出是红事还是白事。旬邑唢呐的曲目不多，既无乐谱，也无文字记载，更没有严格的韵律格式，所有演奏完全凭借徒承师艺，耳听口授，代代相传。
特别是白事，曲目就更少了。在这少得可怜的曲目中，遇事必吹、最经典的送葬曲目就数《祭灵》了。所以，只要听到此曲，定是死人了或悼念已故者。难得的是高原的老人，他们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哪个派系的某人或是某人的徒弟吹奏，甚至是新徒弟还是老徒弟都能分辨出来。
早年的家乡因贫穷、闭塞、交通不便等因素，基本和外界隔绝，民众家里有喜事或悲事，没有过多的庆贺和祭奠方式，唯一能做到且能被民众共同感兴趣和认可的做法，就是请吹手来助兴或哀悼亡灵。按说兴与悲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可高原人似乎忘了质的差异，一门心思的想图个热闹或吉利。吹手多为正事的前天下午开始吹奏，婚丧嫁娶，讲究的是先后。前来帮忙的人，一边忙碌着为第二天的正事做准备，一边听着唢呐的吹奏，好生热闹。有趣的是，当晚吹手们简单吹奏几个曲目达到广告发布作用后，其他演奏不在先前讲好的出场费之列，要另收费，也就是点曲费。所谓的点曲，其实就是请来的主事或村子里德高望重喜听唢呐的人，向当事主人及其亲朋按曲摊派费用。若在摊派点曲名单内的人员，有谁不愿出钱或妄图逃脱，立刻会被看热闹或想听曲的众人围上去满院甚至满村鸡飞狗跳地追赶着强行掏取。有的家族人少，一轮不行还得来二轮三轮，甚至通宵闹腾。因为是“承包费”外的收益，且按曲计费，唢呐手们吹得不仅认真还卖力。当然，此时也是考验吹手技艺和功底的良机，如有被点曲目不会吹或吹不好，丢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脸，整个派系都会被众人嘲讽，甚至民众过事都不会再请他们。我记得喜事被点较多的曲目有《节节高》《大开门》《秃子尿床》；丧事的当数《祭灵》《吊孝》。嫁娶是喜事，这样的闹腾在情理之中；送葬也是如此，我至今也没搞明白，这一传统乐法图的是什么？那些闹腾的人似乎一点不顾及逝者亲属的悲痛之心，相反，闹腾得越大仿佛越显对亡者的尊重似的。
请吹手的多少，代表着家境的好坏，即使家境再差也得请，不然会被街坊邻里耻笑瞧不起，主家多年或几代人都会在民众面前难抬头。家境好的人家不仅讲究唢呐手要多，同时伴奏也要全套，如弦管有板胡、二胡、三弦和笛子；打击乐有板鼓、堂鼓、战鼓、大钹、小镲、小锣、勾锣等，而且还讲究派系。在按旬邑地域划分的三大派系中，中原周派名气最大，自然价格要比南吕派和北原派高。周派的传人当数周车儿，在1957年陕西省第二届民族民间音乐大赛中荣获过演奏一等奖。据说此人可双手持四杆不同型号的唢呐同时吹奏，脚腿敲鼓打镲，因此也被誉为关中“唢呐第一人”，一般家庭请不到也不敢请。当然，有钱人就不同了，不仅请得起还任性。我曾听说有富户过事请了三大派系的九位唢呐高手及十八位弦、打乐共二十七位艺人同台献技，相互PK。三大派系的演奏初听不显什么，细听还真有高低：周派唢呐的吹奏悠扬洒脱、细腻明快、刚柔清晰，有欣赏玉雕或经典名画之感，得认真聆听、用心思量，生怕一不留神疏漏或错过什么。南吕派唢呐以豪迈著称，开声就排山倒海、波涛汹涌、让人热血沸腾、大有拼搏杀场之痛感，让人欲罢不能。北原派唢呐浑厚圆润、节奏感强、欣赏者有如身处盛开的牡丹花丛中央，感受到的是丰满与华贵。三派各有千秋、演技超凡，深得民众喜爱。听老辈人讲，新中国成立前吹手被视为与戏子同级，属下九流。虽说是主家过事请来的，但演奏时得用芦苇席圈起来，不得见人。更可悲的是，他们不但不能与普通人家通婚，死后还不得入祖坟。当然这都是听老辈人讲的旧事与传说，我并未亲闻目睹。
如今，旬邑已被命名为省级“唢呐之乡”，演奏艺人达数千人之多，他们除了在当地的传统婚丧嫁娶中演出外，还经常受邀参加国内外重大活动及大型演出。
在我看来，不管是坐在维也纳金色大厅还是春晚的直播现场，欣赏到的唢呐演奏，只不过是按照乐谱表演的一首首曲目而已。而我心里的旬邑唢呐就不一样了，每次听到的感受都有所不同，因为那是高原民众吹奏自己的日子、高歌自己的情怀、讲述自己的故事、谱写自己的豪迈、树起自己的风骨、修炼自己的品行、送别昨日的不幸、赞美今天的坚持、迎接明天的光明……
这样的艺人无需乐谱、无需文字，因为他们是一群用心演奏的艺术家，演奏着天底下、人世间最美妙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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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邑新闻，新鲜有料。可以走尽是天涯，难以品尽是故乡。距离旬邑县再远也不是问题。世界很大，期待在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