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涛专栏 有趣的邂逅

华商报 2020-12-12 02:23 大字

>>雷涛简介

雷涛,陕西武功人,著名文化学者、作家、书法家,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中共陕西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干事、部长秘书、宣传处副处长、办公室主任,《陕西宣传向导》主编,西安电影制片厂副厂长,陕西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陕西省政协常委、文化教育委员会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六、七届全委会委员,陕西省杂文学会名誉主席,陕西省对外文化交流协会副会长。陕西省文史馆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书画院副院长,陕西文学基金会理事长。

1977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杂文集《三秦花边文苑》(合著);游记散文集《走近阿尔卑斯山》;纪实文学集《走向王国》《走出西影的女人们》;文论集《文心鳞爪》;文学演讲录《困惑与催生》;书法集《心迹墨痕》;主题散文集《原乡记忆》。2010年获俄罗斯“伟大卫国战争胜利65周年”纪念勋章和首届“契诃夫文学奖”。

金色十月的周至老县城,格外明亮而空旷。得到修复的旧城墙在秋阳的照耀下,宛如硕大的银白色的蟒蛇,缠绕在四野的群山脚下,既显得活灵活现,又平添几分神秘之感。满目的秋景在这里聚拢,构成如万花筒一般的秋色、秋韵、秋思。秋风吹拂,撩动着城内道边的树梢和田地里的庄稼,也撩动着我们这群造访者的心田。

我们陕西雷氏文化研究会一行七人沐浴着朝阳和晨风,从黑河边的傥骆古道向心仪已久的老县城进发。据友人介绍,那儿也有雷氏宗亲居住,也有可寻可探的氏族文化和历史文化线索。车子在青翠欲滴的树荫中穿行,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在微微的秋风中飘散,钻入我们的车内,让整个车厢弥漫着清新、清爽和清莹。不知翻越了多少山梁、淌过多少个山谷,又转过了多少弯道,直到正午,才抵达目的地。

就在老城内的腹地,我们在道边的石墩上坐了下来,准备呷几口水,再扎根烟,便开始下一步的寻访活动。可是,未等我和锁甲、启民三位年长者坐定,几个后生就喊叫饥肠辘辘,要吃饭了,还要吃当地纯正的农家乐风味饭菜。锁甲会长一边笑吟吟地戏曰他们是“吃货”,一边富有同情心地吩咐:“好,快找,快找。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么!”还是“管家”玲玲敏捷有心,她朝右前方不远处一瞥,就认定那是一个不错的客栈酒肆。我们不由分说,连颠带跑,直奔而去。

不出所料,这是一个家大业大的农户,也是一处由农户和自己责任田改造成的“农家乐”。回字形的建筑物既蕴涵着关中农家乐的品质,也浸漫着秦巴山区居家的风韵。整个园子很开阔,没有栅栏,西边是家禽饲养区,鸡、鸭成群却有秩序地在地上觅食。它们不时发出亲和的鸣叫,给来者送上田园乐章。南边是一片开阔地,种满了玉米和蔬菜。由回字形建筑物的空隙东望,便是恢复完好的老城东大门。周至老县城有许多奇特美妙的传说,但这座古城只有西、南、东三个门阙,也算是它的不凡之处。

一位年迈的老人就坐在正房大门一侧的一把小躺椅上,跷着腿晒着暖暖,偶尔也会捋捋胡须并拿出些许山里的“干货”在嘴里嚼。多么惬意的乡间老年生活哟!多么美好的老人沐浴阳光的图景呀!我心灵一动,走上前去,向老人问话,同他攀谈。当老人知道我是从省城来的,又是从事文化工作的人时,他眼神中露出炯炯的目光,一边向我伸手示好,一边离开小躺椅站了起来,表示深情的欢迎。一阵寒暄后,我俩几乎同时落座。“您贵姓?”我问。“姓鳌。哈哈,比较少见。”这时我才真切地看到他的上衣是老式中山装,虽然陈旧了些,但证明着他的某些身份与阅历。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坦然地告诉我:整个老县城内,就他一家姓鳌,是他太爷只身一人于光绪年间从洋县逃到这里的。爷爷曾讲给父亲潜逃的原因,是官兵和地方势力刀刃相见,双方死伤无数,搅得当地民众人心慌乱,四处奔走求安苟生。是父亲将爷爷的故事讲给了他。我听着听着,无名状的好奇心愈发浓厚。“您老今年贵庚?”我这样询问,为是敬重,也想窥探老人的文化底气。鳌老定神望我,微笑中回答:“耄耋之年。”真是有文化,有品位的老者!我又问:“您知道有个鳌拜的历史人物吗?”老人皱了皱眉头,不假思索地说:“听说过,但不清楚是不是我鳌家人。”我们和老人又聊了好多话题,正在为我们准备饭菜的儿子、儿媳不断从房中拿着什物进进出出,还频频向我们投来友善的问候目光。

突然,我和锁甲兄弟同时提出想去屋内看看。老人十分兴奋地说:“不妨, 有请。”我俩,还有我们一行人应声鱼贯而入。刚刚还在喊饿的后生们也许被我和老人之间的对话所打动,产生了比吃饭还有兴趣的好奇心,也想深入这个农户看个究竟。

这是典型的关中农村常见的三间宽的大瓦房,中间为客厅,两边厢房对称开门,一边住人,一边堆放着腊肉、豆腐和品种繁多的山货。正面中堂中央摆放着敬重列祖列宗的牌位和祝福祈祷的对联。再向外,是四副四尺对开的书法条幅。兴许是我对书法的偏爱,我以虔诚之心上下观赏和品鉴。说实在的,书体近乎平常,有些字甚至不合章法,一看便知这种书写重在内容而疏于法度。这四条屏的内容分别是:“远看南山山磊山,闯王拉马回中原,砚台打石张望喜,嘉庆无力坐江山。”“人王面前一对瓜,一颗明珠到王家,二十三天下大雨,和尚口里吐泥巴。”“示字旁边一口田,女子有口不能言,十人要从田中过,母子三人才团圆。”“手提一包团团转,贝才二字紧相连,大口最爱包小口,宝盖豕字天生缘。”还是玲玲机灵,她脱口而说:“是猜字谜,四个联是让你猜四句话。”众人都被这四条屏的内容给迷住了。顿时争着抢着瞎猜起来。你说是这个谜底,他说是另一个表意,但都不能自圆其说。问鳌老,他只是笑,不回答。正当我们因知识贫乏而感到尴尬和无助时,鳌老的儿子进屋,邀我们在户外凉棚下用午餐。我们赶忙放弃猜字,应声出门入座。后生们一看见餐桌上摆满地方特色的小吃时,不由分说便狼吞虎咽地吃将起来。而我却一时少了食欲,多了思忖。我想,四副猜字谜作品已经远远超出书法的文化意义,其中涵盖的历史文化、民俗文化以及汉文字的审美表达,更是深厚的、玄妙的,又是朴实无华的。我在脑海不断提出追问:当年撰写诗文的人是谁?鳌老的祖先又是怎么得到的?鳌家为何又将这些诗作和祖先的牌位并列于龛上?这一切对鳌家的家风、家传,对子女的教育又起着什么样的作用?

我在不尽的思绪中和大伙吃完午饭。和鳌老告别时,我忽然发现这中房的回廊柱是很陈旧很古老的遗存,而柱定石不但雕工细腻,而且每块石的四面都雕有栩栩如生的动物和奇花异草的图案。冥冥想象中,这些建筑材料好像就来自老县城的旧衙门,兴许是在劫后的散落中被鳌老的先祖所收留,并慢慢盖起了居家之屋。这个谜也许猜对了。而那四副字谜终究没有猜出,为我们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因为还要寻访宗亲,我们又返回中房,拍了书法字谜的照片,作为留存和纪念。

太阳西斜,凉意乍起。在当地向导的指点下,我们告别鳌老,告别这印象极深的农家庭院,向雷氏宗亲的栖息地行走。大伙都说,此次出行,一个重要收获就是在鳌家的意外发现,这既是一次雷氏文化与鳌氏文化的邂逅交流,又是一次乡野考察与民俗考证的邂逅融汇,更是历史文化与民俗文化对接后一个有趣的窥探。虽然我们没有猜对谜底,留下了一时的缺憾。但这缺憾比起文化之旅发现的快慰与收获来,已经显得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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