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麦客

西安晚报 2018-06-16 05:56 大字

本版插图吉日

◎周海峰

农历小满过半,芒种就要到了。这个时节,身居固原山区的德发就坐不住了。他从娘供奉着土地神龛的架板上取下一个布袋,掸去上面的灰尘,解开束口,从里面取出一把镰刀,镰刀把儿是桑木的,那是大临死时留给他的,在他手中已有多年了。随着时光与汗水浸润摩挲,镰刀把儿红润光滑,隐现着岁月漫长,生活苦涩。看见镰刀,德发眼前就显现出一幅图画……

关中平原麦收时节,那该是一幅多么壮阔的图景啊!广阔的平原上,无边的麦子在火辣辣的骄阳下灿灿发亮,风儿吹来,麦浪起伏,一波一波,滚向远方。德发没见过大海,他生活的地方,山头像一个一个小馒头,见过大海的人说,海很大,有波浪,那山头就像海的波浪。但他觉得那山头纹丝不动,像波浪不准确。而关中平原的麦子敢情是海,那起伏的麦浪就是大海的波涛。麦子成熟了,就要抢收。农谚说,夏收三把火,龙口把食夺。这时节最怕风吹雨淋,大风会把麦粒摇落,大雨会把麦子淋坏。如果天下霖雨,那就倒霉了。传说有对夫妻,种了一大片麦子,麦子黄了没有及时收割,结果被大风全部摇落,接着又下霖雨,落地的麦子发芽霉坏。夫妻俩望着绝收的麦子,投河自尽,变成黄鹂鸟儿。麦子成熟时,就在平原上飞来飞去叫着,督促人们“算黄算割”!黄鹂鸟鸣叫凄苦催人,庄稼人种下无边的麦子,就要庄稼人一镰一镰收割。早先时,连足不出户的小脚妇女也要参加,于是关中平原上就有“麦收大忙,秀女下床”一说。原始的劳作往往误时,于是就来了远方割麦人。割麦人大都出自甘肃宁夏一带,他们被称作麦客。麦客来收麦,既帮了关中人的忙,又挣了钱,这种打工挣钱的营生就一直延续下来。

德发来关中割麦不仅为了挣钱,还有个夙愿,寻找母亲从小失去的娘家,也就是他的舅家。听娘说,舅家姓吉,在关中一个有姑婆陵的县,那县有一个名叫大(读duo)羊的村子,村子中间有棵大槐树,村后有条小河。民国十八年,关中大旱,蝗虫吃田,还有“虎烈拉”,不少人死去了。那时,母亲6岁,舅爷怕了,领家人出外逃荒,后来就把她卖给固原一户农家做了童养媳。娘和大结婚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她结婚时特想娘家,固原人苦,年年去关中撵场,娘叫大撵场时打听她的娘家,也就是寻找他岳丈家。大去了多年没有打听着。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大殁了,娘快50岁了,德发已长到18岁,该是到山外闯世事的年龄了,就带着父亲留给他的木镰刀,随山庄一带人到关中撵场。他去关中有姑婆陵的县除了寻找舅家,还有一个心愿,寻找他的未婚妻茫茫,茫茫和他订的是娃娃亲,两人只见过一面,在他们即将结婚之际,茫茫失踪了。他和娘去女方家询问,对方一脸苦相,茫然无知。他知道家乡苦,饥饿使不少年轻女人逃嫁关中。据说茫茫去了关中有姑婆陵的地方,那地方就是舅家所在县。究竟在什么地方,他不知晓。母亲说舅家是有姑婆陵的大(duo)羊村,有姑婆陵的县是哪个县,大(duo)羊的大(duo)字怎样写,他问了一位老先生,说有姑婆陵的县是乾县,那大(duo)字就是大字。据母亲推算,舅爷舅奶当年逃荒时40多岁了,如果健在,找到后替她好好磕几个头;要是殁了,就到墓上好好烧几炷香。如果找到茫茫,好言相劝,叫她回家和他过活。

那时,去关中路途曲折。他同乡邻步行百里到天水,扒拉煤的火车到宝鸡,再到兴平,一路割麦到乾县,找到一个写有大羊公社大羊大队的村子,那大羊不是母亲说的大(duo)羊,当地人叫大(d公式i)羊,村子中间没有大槐树,村后也没有小河。大羊村姓氏有苗、胡、杨,没有“吉”姓。德发赶场半月,像大当年一样,没有找到娘说的地方,只好带着遗憾回到山庄。

母亲见儿子没有找到她的娘家,失望,悲观,头发渐渐白了,精神也少了许多。此后,德发年年去关中撵场,年年抱憾而回。娘见心愿落空,儿子年龄也不小了,想在邻近庄上为儿子说个媳妇,只是家里穷,说不起,娘心头的病加重了,引起脑出血半身不遂,说话吐字不清。娘殁时向德发奓了两个指头,德发知道娘的嘱托,他将此牢牢地记在心里。

上世纪八十年代,土地实行了承包责任制。这一年,关中平原上的麦子长得穗大粒满,十分喜人,据测产,亩产不下一千斤。德发这时已经35岁了,他和一帮乡党从武功普集镇下车,一路往北割麦。一周后,他们赶场到梁子镇。这是个大镇,来这儿的麦客黑压压一片,约莫千人。一早,在客主讨价还价中,麦客很快去了大半。德发一帮10人,领头的是位40多岁的麻子,他每亩要的价钱比一般麦客高两成。太阳一竿高了,镇上麦客所剩不多了,麻子还是不松口让价。眼看就到早饭时节,叫麦客的主儿几乎走完了,德发急了,他知道价钱扳得太硬会晒场,晒场了挣不到钱还要饿肚子。

正当德发焦急时,一个女人骑着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来到面前。女人30多岁,中等身材,淡蓝色短袖衫,月白色裤子,短发杏眼,面色憔悴,右下颏有颗小红豆大的痣。看到红痣,德发觉得有点似曾相识,他依稀记得只和他见过一次面的茫茫下颏似乎就有颗痣,会不会是她呢?女人问德发他们割麦价钱,麻子奓了一个指头,女人回价8元,麻子摇头。女人扭身走时,德发忽然说,你们村子叫啥名字?女人说,大(duo)羊。德发说,怎么一个大(duo)字,你能写一写叫我看?女人说,麦黄五月,光天化日,一个大男人怕女人骗了去?德发说,不,不,我是问大(duo)羊的大(duo)怎样写。女人在地上画了个“大”字说,念一年级的娃儿都知道这个字。德发说,这是“大”字呀!女人说,大就是大(duo)。德发忽然高兴了,接着问,你们村子人是不是姓吉?村中有棵大槐树,村后有条小河?女人说,你是割麦的还是查户口的?德发说,对不起,我顺口问问。女人说,吉姓占多数,只是我姓杨,叫如雅。村中没有大槐树,村后没有河,有条沟,沟底有细细的水流。德发听说女人姓杨,心里跳了一下,他的未婚妻茫茫不正是姓杨吗?但又听说她叫如雅,心里又凉了。但不管怎样,这个大(duo)羊村他去定了。于是他说,按你说的价钱,我跟你去。

麻子拉住德发说,你是猪八戒要上高老庄,廉价就去呀?德发说,不给钱也去。麻子戏谑,狗日的德发,魂儿叫勾去了。

女人叫德发坐上她的自行车去得快些。德发大个儿,身体壮实,分量不轻。他见女人瘦削,畏葸不坐。女人说,咋啦,后座上有蝎子?德发摇摇头。女人说,怕驮不起?这车子是凤凰牌,结实着哩。德发还是不坐。女人笑说,是怕我驮你不起?错了。前几年修砂石路,从沟里往上背石头,我一次能背150斤。德发见女人夸口,就大胆坐了。女人骑车不摇不摆,飞一般去了。

关中习俗,招待麦客,早饭是起早煮好的麦仁与大白蒸馍,午饭为裤带状的手擀凉面。这样的饭食下苦人吃后肚子不胀,干活有劲,具有耐力。

德发随女人到村后,早饭不仅有麦仁,还有肉夹馍。德发狼吞虎咽吃后,提上一罐凉开水,拿上镰刀,就在女人引领下割麦去了。

接触中,德发知道女人叫如雅,随丈夫的辈分排行老三,村人呼她老三家。老三家三口人,她与男人和一个孩子。孩子在县城上中学,男人吉财下肢瘫痪。大集体时,麦收大忙,他赶大车运麦子,下坡路,驾辕的大犍牛失了前蹄,装载着山一样麦子的大车倒了,吉财下肢被车辕压断了神经,从此成了残疾,农活做不成了,只得靠女人。如雅蒸煮烹调,播种收割,样样都是行家里手。她家种了10亩麦子,穗大稠密,除了人勤劳,也是年份好。如雅同德发一起割麦。割麦有围镰法,走镰法。围镰法圪蹴着收割,这样收割的麦子整齐,没有遗穗,只是速度较慢。走镰法是弯下腰右手挥镰刀,左手抓麦穗用左脚托住收下的麦子。为了抢收,俩人都采取走镰法,相偕收割。

德发膀阔腰圆,高大有力,一镰可割2尺多宽,随着腰身闪动,割下的麦子头并头,根对根,好似围镰法割下的。如雅巾帼不让须眉,紧随德发,镰刀挥动,不吁不喘,干净利落。德发前边放系,如雅后边捆扎。一会儿,麦田里就躺下一行麦捆儿。

如雅的男人割不了麦子,坐着轮椅照管家务。到中午时,俩人已割完一亩半麦子。午饭是扯面,外加炒鸡蛋。饭后,俩人没有歇晌,提上凉开水,又割麦子去了。下午时间长,到天晚又割了2亩麦子。

天黑回家,如雅照管德发吃过饭,该歇息了。按祖辈传下的习俗,麦客去村头或场院歇息。德发要去场院,如雅不许,说家里已腾下房子。德发说,天气热,还是睡在场院凉快,他硬是要去场院。如雅无奈,取过一张凉席,叫他睡时铺上。

德发走到场院,在麦草垛上撕了一抱麦草,将凉席铺在上面睡觉。夜风轻柔,如女人的手臂抚着他的面颊全身。月亮在高天上挂着,像给他盖着一层薄纱。他望着月亮,月亮看着他。他好长时间没有看过月亮了,月亮笑吟吟的,不仅温柔,更觉温情。他静静地望着月亮,忽然觉得那月亮就是娘,月亮看着他的神态就是娘对他的希冀。那耳边微微的风就是娘对他的叮咛。他的眼睛湿润了,千里寻找母亲娘家,20年了,毫无着落。今天割麦的村子竟是娘所说的大(duo)羊,地址姓氏都对上了,可是谁家是娘说的舅家呢?他本来要在村上打听的,可是麦收大忙,哪里找知情人呢?打听老一辈人的事,得问上年纪的人,年轻人谁会知道呢?一朵云彩遮住了月亮,夜色黯淡起来,约莫一刻钟,月亮又从云彩中探出头来。德发继续看月亮,可他发现月亮面色变得淡淡的,好像带着哀愁,带着忧伤。它变了,变得像一个女人,谁呢?是那失却的未婚妻茫茫。茫茫和他没恋没爱,按乡俗是娃娃婚,在他脑海里只是留下模糊的印象,而印象深的是和他割麦的主家女人如雅。可怜的女人,守着下肢瘫痪的男人,忙了家里,又忙地里,日子过得好不艰难。他觉得他要尽快为她把麦子割完,钱尽量少收一些。如果需要,再帮她打碾麦子。忙过麦收,人心闲了,再打听舅家,寻找茫茫。

德发漫想之际,忽听身边传来脚步声和架子车咕噜噜转动声,紧接着,一车麦子倒在场院。德发起身看时,是主家母如雅正往场里拉麦子。

哦,嫂子,忙了一天没歇息!

如雅说,明早要抢墒种玉米,今晚就要把收下的麦子拉完。

德发听了,揪心起来,他知道关中平原一年种两料庄稼,麦子收后,及时拉运抢种玉米。乡间谚语说,秋田抢墒,早种一晌,早收一天。人说关中富裕,可人受的苦大呀,尤其是麦收大忙,人忙得像水磨子连轴转。这样重体力活,一个青年男子可能受得,对于一个瘦削的女人来说,怎受得了?德发想到这里,全无睡意了。他觉得自己应帮她,帮她拉麦子,帮她种地。于是他对她说,你歇息去吧,我去拉麦子。

如雅说,打扰你了,你明天还要割麦子,怎能叫你拉麦子呢?

德发说,客套话不说了。他知道他现在舅家村上,一家外甥百家舅,虽然还没找到舅家,为如雅拉麦子,就是为舅家做活,外甥为舅家做活,还讲什么客气呢?于是他夺过如雅手中的架子车。

如雅拗不过他,只好说,拉麦子那就按收麦子的价钱付钱。

德发说,嫂子生分了。

架子车轱辘滚动了。月亮照射着一高一低两个移动的影子。

第三天,如雅家的麦子收完了,也快拉运完了。拉最后一车麦子时,如雅回家做饭去了。忽然下起白雨,雨中夹着玉米粒儿大的冰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德发光着头儿,被冰雹打得生疼,待他吃力地将麦子拉回场里,头脑昏晕,两腿发酸,一屁股坐在装满麦子的车辕下。

这时,如雅赶来了,她戴着草帽,拿着雨帽,提着为德发烙的油饼。她见他坐在地上气喘吁吁,连打喷嚏,知他被白雨冰雹打得感冒了。她要领他去医疗站看医生,德发硬是不去。如雅说,小病不治,会酿成大病的,硬是把他领去了。经诊断,德发患了重感冒,要打吊瓶。三瓶吊瓶挂完,已到天晚,德发觉得身上轻松多了。吃过饭,德发出门要寻住处。下了雨,去场里住显然不行了,德发作难时,如雅提着保温瓶走出厨房,对圪蹴在门道的德发说,大哥,天黑了,你住前边房子吧。

德发说,住家里怕是不行,刚才路过村部,我看大门开着,会议室有个大案子,我去睡那里吧!

如雅说,你见外了。过去就是雇个长工,也要给长工安个住处。屋子我拾掇好了,铺盖都铺好了,你甭嫌弃。

德发迟疑间,如雅的男人吉财摇着轮椅来了。他对德发说,来咱家就是咱家的客。下雨了,叫你住外边,还不叫人戳断脊梁骨!

德发被如雅夫妇温情的话语烘得心里暖暖的。恭敬不如从命,他就在吉财引领下进屋了。电灯照得屋子干净亮堂,水泥盘的炕,芦席,花格土织布单子,三屉红漆桌子,两把靠背椅子,好像客店一样。

吉财叫德发上炕歇息,德发没上炕,他在椅子上坐了。吉财递过猴王牌香烟,德发与吉财各抽出一支吸着。随着烟云飘浮,德发想起母亲嘱托他的事,因麦收大忙,人们心里都像火着了似的,没工夫打听。好在下雨了,老天给村民放了假,寻找舅家和未婚妻茫茫的事就浮了出来。和如雅一起割麦时,他就想对她说出心事,只是觉得大忙天,怕对方烦躁,不好开口。现在,如雅男人吉财坐在面前,他和他拉话儿,问他致残情况。吉财说了致残经过,残联给他办了残疾证,生活给一定补贴。说到补贴,吉财悲伤中带着愧疚,唉了一声说,日子过得富也好,穷也好,只要身体健康,无病无灾就是幸福。我这残废身子,白食货,真亏了我屋里的。

德发说着体恤话,向他说了自己家在固原山区的困苦。老娘已殁,家里有半架山。山里穷,年年都到关中割麦子。从18岁开始,他已来关中多次了。来关中割麦,始终没离开有姑婆陵的乾县。吉财问他为啥不去别的县。德发说,我来关中,有两个心愿,我娘说,我舅家就在有姑婆陵的县。民国十八年饥荒,她卖到固原。吉财说,那你舅家在乾县啥地方,找着了么?德发说,娘说她的娘家是大(duo)羊,村后有条河。

听到这里,吉财说,咱这村子就是大(duo)羊。

德发说,我找了几十年了,在乾县东边找到一个叫大羊大队的村子,村民说叫大(d公式i)羊,平天平地,村后没有河。我灰心难过,撵完场回去,娘就问我找着了么,我说快了,娘听后只是流泪叹气。前年,她老人驾鹤西去了。娘殁时两眼一直朝着东南方向,我知道娘是在望着关中,望着有姑婆陵的乾县娘家。没想到多年了,才找到这里。

吉财听了叹着气,问德发第二个心愿是啥。德发说,寻找未婚妻茫茫。

吉财听到茫茫二字,惊问,你说你未结婚的妻子叫茫茫?是固原的?

德发愣了,你知道我媳妇的老家?

吉财说,我不仅知道她老家是固原,还知道是固原马王乡槐村的。

德发焦急了,大哥,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莫不是你……

这个……吉财话到嘴边停住了。

这时,门口忽然传出啼哭声。不知什么时候倚在门口的如雅哭着跨进屋子,一下抱住德发泣不成声。

主家母,别……德发往开推着如雅。

德发哥,我……我是茫茫,我就是你找了多年的茫茫,茫茫是我的小名,如雅是我的大名。

啊,茫茫!德发不知是惊还是喜。他茫然地望着名叫如雅的茫茫,不知说什么好。

如雅边哭边说,德发哥,我从山里跑到平川,实想过上好日子,可受苦的命,到头来还是受苦的,害得你多年念想了。

德发说,命运这样,咱是有分无缘。

听到这里,沉默的吉财对如雅说,都是我不好,连累了你,既然你俩原来是一对,你们过吧,我已是残废人了,活着没有什么用了,明天咱就去镇上扯离婚证书。

德发说,这是哪里话?我知道茫茫在这里,算完成了一桩心愿。要叫她和你扯离婚证,那是失掉人性的事,万万做不得。你们家里目前的困苦,我会帮着你们的。我的另一桩心愿就是找到舅家。

吉财说,按你说的,咱这村子就是你娘的娘家,也就是你的舅家。可村子几十户人家,是谁家呢

德发说,舅家村名、村后的河,也就是沟都对上了,只是听娘说,舅家门前有棵大槐树,我转村子看了,没有大槐树。

吉财说,大槐树么,已是老辈年的事了,这打年馑到解放,到生产队,再到包产到户,都多少年了,老辈人大都不在了,活着的也没有几个了。你问的这事儿,还得问问健在的毛先生,他老人家80多岁了,老辈年的事他都知道。

德发说,毛先生住在村子哪儿?我去问问。

吉财说,不,你不用去,我把门口挂的铁犁铧敲敲他会过来。

德发说,毛先生年龄大了,敲那玩意会来吗?

吉财说,这玩意在生产队时当钟用的,生产队解散了,钟用不上了,还是毛先生叫人移来挂在我家门口。按辈分我叫毛先生七爷,他常来我这儿下棋,钟一敲他会来的。

吉财移到门口,把钟敲了三下。一会儿,毛先生就来了,他手提一根长杆烟锅,戴一副石头眼镜,胡子浓密雪白。他当年教过私塾,因他满脸胡须,村人叫他毛先生。毛先生看见德发,对吉财说,有客呀?

吉财给毛先生敬了支香烟说,七爷,打听个事,咱村过去是不是有棵大槐树?

毛先生说,问这个做甚?

吉财说,你先甭问做甚,只说有没有。

毛先生说,有,那槐树大得遮盖了半边堡子,高得超过五层楼房,出门走三十里,都能看见那棵大槐树。只是可惜,上世纪大炼钢铁时挖掉了。

吉财说,那大槐树是谁家的?

毛先生说,那槐树是大(duo)家的。槐树大(duo)生了一双儿女,儿子在年馑时得虎烈拉死了,女儿逃荒时卖给固原老北山里了。

吉财说,七爷,这么说槐树大(duo)家没人了?

毛先生说,是呀,都是灾荒闹的。咱这村子,十室九空,年馑过后,大部分人回来了,有的失踪了。

听到这里,德发忽然哭泣起来。毛先生问客人哭什么,吉财讲了德发身世,说他依娘嘱托,从固原来乾县一边割麦,一边寻找舅家,多年了,找遍乾县角落,好不容易找到咱村,却是这样结局。

毛先生说,世事沧桑,天灾人祸,造成人世间许多不幸的事。

吉财说,七爷,村上谁家和槐树大(duo)是族亲?

毛先生说,论起来你家和槐树大(duo)是族亲,你老爷和槐树大(duo)是同宗,排行老二,人呼槐树二。一家外甥百家舅,虽说过了两辈人,这外甥寻到你家,你家就是名副其实的舅家了。按辈分你们是平辈,只是不知道谁大谁小。

德发和吉财报了属相生日,吉财大德发一岁,德发称吉财表哥。

辈分论到这里,大家皆大欢喜。德发立即双膝跪地对吉财如雅说,哥,嫂,表弟给你俩磕头了。吉财如雅连忙拦住说,使不得,使不得,现在不兴这个了。可哪里拦得住,德发一连磕了三个头。磕毕,又对毛先生说,舅老爷,外孙给您磕头了。他给毛先生也磕了三个头。

接下来,在毛先生指引下,德发寻到舅爷舅奶的坟地,找着那已变得矮小的坟堆。他代表母亲一边烧香、磕头、培土,一边说,娘,您的娘家也就是我的舅家找到了,我正在代您为舅爷舅奶烧香磕头呢!随后,德发又在坟前栽上一棵小柳树,留下恋情,留下哀思,留下记忆。接着,他又办了桌酒席,请毛先生、吉财、如雅、近族老者入座,举行了认亲仪式。席间,如雅给德发赠送了一双亲手缝制的布鞋,一条花格土布床单。

德发有舅家了,只是母亲没有见到娘家,把遗憾带到了另一世界。作为儿子的德发想,娘在天上会看到的。

时光一年又一年向前推进着,这样又过了几年,如雅的男人吉财死了,德发未与如雅成亲,但他还是年年来关中,年年穿着如雅做的布鞋,背着镰刀来关中割麦。只是他发现,来关中农村的麦客越来越少,究其原因,农机越来越多。就说舅家村子吧,割麦先是用的推倒机,接着又用收割机。收割机收麦子不用打碾,麦粒顺便脱了下来。到两千年的时候,收割机成队开来,不到两天,就把大片麦子像理光头儿一样推个干干净净。舅家的10亩麦子,不到半晌就收完了。

机械化了,麦客割麦的历史结束了。如雅为照顾亲情,总是留一块收割机不去的壕边地叫德发收。麦收季节,去关中的麦客已经少了踪影,在黄鹂“算黄算割”的叫声中,还会看到固原驶往关中的班车上,有一个背着红色桑木镰刀的麦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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