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原上的麦田

铜川日报 2020-08-19 07:28 大字

付增战

很多年前的晚上,我从教室里逃出来,躺在绿油油的麦田里看满天的星星。那一晚夜空寂静,蟋蟀在耳边鸣唱,我在寂静里沉沉睡去,睁开眼睛,这世界只有我和满天的星斗。

渭水之滨那一片古原在山之南,水之北,两面皆阳。那是一块风水宝地,两千多年里一直叫做咸阳。王增琪喜欢在学校门口的双泉村里玩斯诺克,他的眼睛很大,所以外号叫做大眼。双泉村肯定是有两眼泉的,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看见的双泉村是一大片平展展的麦地,和老家的一样茂密和碧绿,有风吹过的时候,那一片麦地就像大海。

黄昏日落的时候我喜欢爬上原上凸起的一座荒丘,那是原上五陵的其中一座,不是为了感怀而是为了与天的距离更近。那座土丘下有一块石碑,写的是汉元帝刘奭几个大字,写那几个字的人叫做毕沅。那时候我刚刚因为中国四大美女之一的王昭君而知道了刘奭,所以我朝碑旁边的麦地里吐过口水,恨这家伙祸害了我的女神。

每个月里头几天我都吃得很好,后面几天我感到饥饿。于是我蹲守在校园中间,一座圆形花坛的台沿上,那是宿舍通往饭堂的必经之路,看着一群群的莘莘学子从我身前走过。那时候学校的大喇叭里天天播放学生们写的蹩脚的散文还有诗歌,几乎每一篇里都会有“莘莘学子”这四个字。这让我厌恶,我说,你以为你在未名湖畔,水木清华?煤校中专的学生,你也配得上莘莘学子?

不过这些“莘莘学子”里有我很多朋友,朋友多满足了我的虚荣。有朋友从我身边经过,打招呼说,大付,吃了没?我说,没有。于是我就庆幸自己这一餐又有了着落。

那时候大家喜欢在大喇叭里点歌。有人生日的时候点郑智化的《你的生日》,有人离开的时候点张学友的《吻别》和周华健的《朋友》。我觉得他们都没有品位。这些歌都很土气,老送别人一首歌也说明了他们的无知和虚伪。

我喜欢唱歌,不是因为我的嗓子很好,而是我知道歌声的美妙在于深情投入而不在于做作和嘶吼,譬如田震的《野花》。我喜欢张宇、黄家驹还有郑智化,他们让我感觉到生命的苍凉以及哀伤,觉得自己像个英雄。谢大康师兄家在安康,他很早就知道电脑网络将会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生活的一部分,因此他在一家民营企业受人尊重,后面他开的那间咖啡屋叫罗曼蒂克,这名字很浪漫。谢大康说,大付,没事就来我这里唱歌,这里是我的也是你的。我说,好。那时候从校长到学生都叫我大付,这名字让我觉得亲切。后面许多同学说,大付,我们想去你那里唱歌。我说,好。我会远远地搬一把椅子看着,我喜欢看见你们快乐,但不喜欢听你们聒噪。

那一天我的裤兜里揣了一把刀。我看着几个彪形大汉朝我冲了过来,终于还是没有拔刀。因此我的嘴角淌了几滴血,因此那一晚我觉得夜幕沉沉会让人感到恐惧。宋宁说他的大名是宋一宁,他很想给自己改个名字叫宋志远。他送了一条裤子给我,裤管下面撕成粉碎,我觉得这很酷。于是我给这条裤子配了一件脏T恤,用毛笔写上“别理我,烦着呢”,然后我独自去操场的大太阳下,让那几个字一点一点地融入我的毛孔。宋宁说,大付你和我一起进过保卫科,所以我们是永远的朋友。我说,我的倒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认识了你。

有一天我忽然觉得生活无比单调,于是我对陈雄伟说,我要去《学风报》。这让他感到为难,他想象不出我怎么会突然从喜欢热闹变成喜欢沉静,他不知道我的玩世不恭其实是为了掩饰内心的孤独。于是那一份小报经常会有我的文章,于是那一份小报开始刊登广告,于是后面好多人说那时候的《学风报》是最好的《学风报》。我现在认为我成为作家也许和那一份小报有关。

那一天我和一位内蒙的女士聊起了文学,她的家乡在乌达草原,她长相一般但真挚善良。我说,你去河南的那天我一定要送送你。我想玩一回古人的杨柳折枝,长亭送别。但那一天我在酒醉后长睡不醒。后面我追出校园,看见汽车的屁股冒出两股青色的烟。再到后面,我早已经忘记了草原女子的相貌和芳名,但却时常怀念那两股青烟。

白大姐和曹江平都问我想不想去女生宿舍,他们可以利用手中的特权。我说不想,去了那里我会坐立不安。于是我和白大姐搬了两只小凳在女生宿舍的楼下聊得很响亮,我听见楼上女生说,日你娘。于是我和曹江平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走了很远的距离,手里提着一塑料壶十斤的纯净水,觉得自己很引领潮流,五毛钱的付出让我们获得了时尚。

李主任的肚子很挺,他喜欢穿背带裤。他领着几个人冲进宿舍,从床上把我揪了起来。他问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说,我是付增战。李主任厉声让我出示学生证,我的眼睛没有完全睁开,迟迟拿不出自己的身份证明。我看到李主任的头上青筋暴起,他为有人胆敢冒充校园里的学生名流而愤怒。后面他把我端详了好几眼后,摇头叹息着离开。他不知道那些有名的人从来都不会循规蹈矩。

毕业的那年我们都在念着《北京人在纽约》里的那一段经典语言,觉得终于逃离,因为纽约很美,却让人感到无比的压力。我的同学有的当了公务员,有的当了城管,他们都很兴奋。咸阳原上曾经相聚在一起的他们不知道我后面的故事,后面我和余鹏常在一起聊天,他当过炮兵,与煤校无关,但后面把家安在了咸阳。余鹏把门房的铁炉子烧成红色,直到烤爆了我裤兜里的打火机。我想去参加一个小范围的同学聚会,于是借了他的一双鞋,那时候大家都爱穿皮鞋,因为皮鞋比运动鞋看上去更有面子。

许多年后那一片麦田还在,却不再种植庄稼。我无法再躺在麦田里,因为太阳很毒,满身尘土。那一片古原很平,然而走起来却很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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