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一声天下白 《全唐诗》笔记

烟台晚报 2019-02-21 09:44 大字

陈占敏

仍然与一代文坛宗师韩愈有关,李贺七岁能辞章,名动京邑。韩愈、皇甫湜览其作,“奇之而未信,曰:‘若是古人,吾曹或不知,是今人,岂有不识之理。’”于是,韩愈、皇甫湜去李贺家访之,让李贺赋诗。李贺“总角荷衣而出,欣然承命,旁若无人,援笔题曰《高轩过》。二公大惊,以所乘马命联镳而还,亲为束发。”《唐才子传》中关于七岁孩童李贺的这段记叙,既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总角荷衣”的天才神童,也让我们看到了“亲为束发”爱惜天才的文坛领袖,这也是令人神往的大唐气象。虽然盛唐已过,进入中唐,国政衰落,复兴无望,但文坛气象,仍然是其他朝代追随不及的。

李贺成年后,还曾以诗谒韩愈,首篇就是那起句“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雁门太守行》了。此诗开首便气势逼人,有千钧之力。以下写角声满天,燕脂凝夜,红旗半卷,霜重鼓寒,色彩浓烈,意象瑰丽,凝重沉郁,是真正的诗,绝非直白如水的诗可比。难怪当时韩愈正送客归,极困,解带读之,读过此篇“即束带见之”了。

读童年李贺的《高轩过》,韩愈“亲为束发”,读成年李贺的《雁门太守行》,韩愈又“束带见之”,李贺的天才如此惊动了一代文坛领袖。可惜,文坛领袖还不是政坛领袖,即便韩愈也在朝中为官,他还是不能扭转李贺的政治命运。李贺父名晋肃,“晋肃”“进士”谐音为讳,李贺便不能科举进士了。韩愈曾专著《讳辩》一文,为李贺辩道:“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韩愈的辩析有理有力,但却不能改变李贺不得举进士的命运。

李贺当然也是怀有建功立业之志的。他的“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南园十三首》),把他的抱负志向抒发得淋漓尽致。他写《昌谷北园新笋四首》,“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志存高远,是一望可知的。韩愈、皇甫湜过访,他小小年纪,还是个孩子,他写《高轩过》,就毫不掩饰他的内心志向了:“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居乡野之低,却看向庙堂之高,李贺并不认为那身居高位者就是高不可攀的。“不须浪饮丁都护,世上英雄本无主。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这首《浩歌》中的英雄豪气,让人把李白想起来了。就连李贺诗的风格,“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不是也很像李白吗?建功立业的志向太过远大,李贺甚至瞧不起文章之事了:“寻章摘句老雕虫,晓月当帘挂玉弓。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南园十三首》)在此还需加以辨析,李贺鄙弃的是“寻章摘句”的“老雕虫”,他并没有否定全部诗文;否则,他就不会那样苦苦作诗了。

李商隐为李贺写的小传中说,李贺“细瘦,通眉,长指甲”。通眉,就是连心眉,眉毛的中间长到了一起。相书上说长了这种眉毛的人有性格有脾气,大概属于比较古怪与常人有异的那种性体。细瘦又长了这样眉毛的李贺还长了长指甲,“能疾书。旦日出,骑弱马,从平头小奴子,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置囊里。凡诗不先命题,及暮归,太夫人使婢探囊中,见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唐才子传》)李贺作诗的这个故事,被好多文章转述过,有时候还被用来当作教育青少年刻苦用功的典范;可是,好多人并不知道李贺的内心之苦。后世领袖曾经在抒发得胜情感的时候,把李贺的“天若有情天亦老”诗句引用到自己的诗里,倒的确是“反其意而用之”了;李贺的原诗中是铅泪滴落,衰兰古道的。那是《金铜仙人辞汉歌》。李贺在序中写道:“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拆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一代帝王汉武刘彻,当年他铸捧盘仙人,而承夜露,以求饮甘露得长生,他能够想到,百年之后,他葬于茂陵之下,秋风马嘶,他的承露仙人会被人拆卸移走吗?刘郎无知,仙人有灵:“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铅如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一代去了,一代又来,无论多么雄才大略,无论怎样威势煊赫,都将成为过去,山一样的大墓一埋,也不会再闻霜晨马嘶,也不会看到仙人铅泪了。谈什么千秋永固?又谈什么永垂不朽呢?茂陵下的刘郎也化为泥土了吧,墓大墓小,都是同样的一抔。

茂陵刘郎汉武帝,像前朝帝王秦始皇一样,也曾渴望过长生不老,要去求仙的;可是“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马诗二十三首》)。在李贺的诗中,汉武帝只是埋在茂陵下的刘郎罢了,他不是后世影视剧制作者心目中的“汉武大帝”。在李贺那里,有的是讥讽嘲蔑;在后世影视剧编导这里,有的是仰慕崇拜,他们崇拜的还不是具体的一个肉身皇帝,而是铁一样的皇权。崇拜皇权,“求做奴才而不得”的心理,真应该在李贺金铜仙人的铅泪里浸泡一下,清洗一下,那铅泪该是热的吧。不仅汉武大帝,在后世写手这里的秦皇大帝,在李贺笔下也归于一般平常了。“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固然威势赫赫;可是时光流转,日月更替,“羲和敲日玻璃声”,到头来也还是“劫灰飞尽古今平”。起始豪气,结局仍不免悲哀。“仙人烛树蜡烟轻,清琴醉眼泪泓泓。”(《秦王饮酒》)一切都逃脱不掉最终的悲剧。本朝先皇唐玄宗,华清宫赐浴,与杨贵妃上演了那段在后世舞台上一再搬演的活剧,虽然也会美轮美奂;但是,李贺《过华清宫》,却是别一番景象,“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荒凉得不堪收拾,所有的奢华侈靡都成为过去,往昔不再了。

年纪轻轻的李贺,他的苍凉悲观不太像他的年龄;那是与生俱来的吧,有的人生命特质就是那样的。三月里本是满目春光,可是在年轻的李贺眼里,春光中却潜隐了秋风肃杀。“东方风来满眼春,花城柳暗愁杀人。”“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泪》)巫山云雨,是好多诗人一再吟诵的胜景佳会,在李贺笔下却是哀猿寒桂,不胜荒凉。“瑶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坠红湿云间。”(《巫山高》)在李贺这里,哪里还有仙女会襄王,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呢?巫山上朝云暮雨只是空的,神仙居住的昆仑山上也不会让人的期望成为现实。“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昆仑使者》)李贺要将人的所有幻想全部击得粉碎,他自己也在这种粉碎中走向绝望。虽然他“忧眠枕剑匣,客帐梦封侯”,落寞中并没有丢掉他的建功立业理想;可是,“瘦马秣败草,雨沫飘寒沟”(《崇义里滞雨》),落拓衰败如此,又怎能让那封侯拜将的理想成为现实呢?

读李贺的这些诗,简直要让人的心瑟缩寂冷抖成一团了。李贺写诗,又是愿用绝笔肯下狠语的。“竹黄池冷芙蓉死”(《九月》),“筠竹千年老不死”(《湘妃》),李贺狠用“死”字,便把诗写到了绝处,让彻骨凉意从人的心底生起来,不复回暖。《老夫采玉歌》是李贺的名篇。“蓝溪之水厌生人,身死千年恨溪水”,有了这身死千年的痛恨,那么,“采玉采玉须水碧,琢作步摇徒好色”的本质就可以理解了。插在美人乌发上的步摇,原来是连结着如此痛恨的,李贺的苍凉便导向了更为广大的方面,与刘禹锡“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浪底来”异曲而同工;不过,刘禹锡还算温和,李贺是激烈到不容调和了。

李贺因父名讳而被剥夺了举士进身的资格,在他心里造成的创痛不可低估,他悲观苍凉乃至绝望,都能够在这里找到渊源。他在《致酒行》中写道:“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他真真是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了。本朝前臣马周终于还有机会犯颜上书,终得恩泽,李贺却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一唱雄鸡天下白,只能是梦里了。清醒时,李贺也会认清自己的最终命运,“惟留一简书,金泥泰山顶”(《咏怀三首》),“舍南有竹堪书字,老去溪头作钓翁”(《南园十三首》),李贺连他老来的去处都想好了,可是他却等不到老去,天帝就要收他去了。

大概李贺有时候也会隐隐地感觉到他会不久于人世吧,否则,他就不会年纪轻轻的,就在诗中写到病。“缃帙去时书,病骨犹能在。”(《示弟》)忘病才能久生,念念于病,至少应该到了老年时。李商隐为李贺作小传,曾引李贺嫁与王氏的姐姐所述,记下了李贺临终的情状。李贺将死时,忽然于白天见一穿红袍的人,驾赤蚪,持一版书,好像太古篆书,或霹雳石文,说来召李贺。李贺根本读不出,急忙下床叩头,说“阿嬭(李贺学语时呼太夫人)老且病,贺不愿去”。穿红袍的人笑道,“天帝建成白玉楼,立召君为记,天上差乐,不苦也。”李贺独自哭泣,旁边的人都看到了。过了一会儿,李贺气绝。他平日所居的窗中,“悖悖有烟气”,能听到“行车之声甚速”。太夫人急忙止住人哭,等到过了做五斗黍饭的时候,李贺真死了。李商隐相信李贺的姐姐所述必是事实,于是他感叹道:“呜呼!天苍苍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帝果有苑囿宫室观阁之玩耶!苟信然,则天之高邈,帝之尊严,亦宜有人物文彩逾此世者,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噫!又岂世所谓才而奇者,不独地上少,即天上亦不多耶!长吉生二十七年,位不过奉礼之常,当时人亦多排摈毁斥之,又岂才而奇者,帝独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岂人见会胜帝耶!”李商隐是在为李贺大鸣不平了。李商隐所鸣之不平,又岂止李贺一人之不平耶!李商隐本人,还有许多才而奇者,在人世间不都是这般遭遇吗?

天帝召李贺去为白玉楼作记,李贺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文呢?他留给人世间的诗是奇诡和瑰丽,无以替代的。李贺的《李凭箜篌引》是他的名篇,也是最能够代表李贺诗风的一首诗。“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泫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梦入神山教神妪,老鱼跳波瘦蛟舞。”箜篌乐音,在李贺这里,与琵琶曲在白居易那里,有了明显的区别。李贺尚奇尚冷,想象特异,兀立而劲突;白居易虽有哀凄,到底还是平和了许多。

李贺有一首《申胡子觱篥歌》,他在序中说,他曾与申对饮,气热杯阑时,申对贺道,李长吉,尔徒能长调,不能作五言诗。其实李贺也有五言诗,《马诗二十三首》、《恼公》、《客游》等等,都是。李贺只是少作律诗;他像李白一样,也是不能被格律束缚的。与李白相比,只是他的诗过于用力,能看出用力痕迹,不像李白那样不着行迹。他的诗在形式上也多有变化,七言中杂以三言、四言、六言,气势浩荡,节奏顿挫,非庸常之辈能比。他的《相劝酒》起首五言,中转七言,再四言、三言,结末“来长安,车骈骈。中有梁冀旧宅,石崇故园”,有词的韵味了。

还是杜牧序李贺文集时说得好:“贺字长吉,元和中,韩吏部亦颇道其歌诗。云烟联绵,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罐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恨怨悲愁也。鲸呿鼇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有了这样的评价,李贺因父讳而未举进士的遗憾可以得到补偿了。有多少进士,只是登上了进身之阶,当了一任官员而已。官员千千万万,李贺只有一个。“雄鸡一声天下白”,李贺在天帝那里,应该听到了雄鸡高唱,那里的天,亮得也该早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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