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晚照 □王道明

西安日报 2018-07-16 05:41 大字

陕南对面是陕北,两者之间相距不过百公里,风物地貌却差别甚大。

陕南多山,但有秦岭屏障,夏无暑热,冬无苦寒,加上雨量充分,土壤肥硕,比起江南鱼米之乡,毫不逊色;陕北地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粱峁连绵,降水稀少,土壤贫瘠,风吹土起,黄沙漫漫,颇有些悲壮苍凉之感。

关中加在两者之间,山川景物承上启下,既有陕南的娇柔多情,又有陕北的粗犷豪迈,合二者优点于一身,孕育出八景,即华岳仙掌、骊山晚照、灞柳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咸阳古渡、草堂烟雾、太白积雪。

除了骊山晚照,铁树林曾专门拜访其他七景。华岳仙掌容颜未改,其他景物遗迹虽存,但风物景致已无法与书中的神韵和风采相吻合了。

铁树林是位教师,从小在乡村长大,考上了城里的大学后,也把家安在了城里。每年的寒暑假,铁树林都要回乡看望母亲。他是一个大孝子,知道母亲过不惯城里的生活,也就不勉强。令他感到欣慰的是,母亲虽然已经八十多岁了,但身体还不错。除了走路有些气喘外,再无大的毛病。

又是一个令人羡慕的暑假。连续半个多月,铁树林一直待在老家。每天早晨起床后,打太极拳,吃早饭,读书,备课,睡午觉,吃午饭,写作,一直忙活到深夜。四点多吃完午饭,母亲总建议铁树林到地里转一转,走动走动。铁树林以天气炎热为由推脱着,并没有意识到母亲的话里,藏着对他身体的担忧。

一日午后,暴雨初晴,空气清爽。母亲陪着铁树林,踏着不算泥泞的沙土小路,向田野走去。

天蓝莹莹的,庄稼湿漉漉的,路边野草披满了亮晶晶的水珠,藤上的牵牛花东倒西歪,田埂上的高粱在地上匍匐着,细细长长的杆子已经撑不起沉重的脑袋,榆钱树上的斑鸠在整理窝巢,落在电线上的燕子一动不动,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不知在看谁?静静地在思索着什么?

此情此景,令铁树林十分陶醉,他时常想起小时候和小伙伴在田野里疯跑的情景。他们有时会到菜地偷吃一根黄瓜或者一枚西红柿,被菜农追着叫骂。

铁树林的母亲在拔路边的马齿苋,她自言自语说:雨把马齿苋洗得干干净净的,回去蒸几个“蚂蚱菜馍”。

铁树林扶着母亲,手扒着土坡上的洋槐树,登上了一块栽种着石榴和柿子的土台。南面的骊山,北面的渭河以及周围的田地和村庄,全都展现在铁树林的眼里。铁树林不由地发出了一声感叹:这真是太美了!

的确,铁树林眼前的骊山晚照,美得令人窒息。此时的夕阳正斜着身子,开始一步一步地往下移。它把自己明艳艳的光波对准了天上的云和鸟,对准了地上的树和草,也把远处的村庄和更远处的骊山包裹起来。满山皆金,层林尽染,天地间竟然红光光一片。平平的旷野之中,是隆起的巨大的蘑菇伞,那是一个个被染了色、图了彩的熟悉的村庄。庄的周围林木繁茂,村的里面屋舍俨然。阳光里的村庄,被重重地涂抹上了色彩,四周竟泛起了七彩光环,在天幕的衬托下,与红霞相映生辉了。

他想起来清代诗人朱集义的诗句:“入暮晴霞红一片,尚疑烽火自西来。”

面对着熟悉的骊山,以及骊山晚照下的田地和村庄,铁树林告诉母亲,这是骊山晚照,关中八景之一。

母亲却指着坡下水泥搅拌厂围墙外的锈迹斑斑的水塔,对他说,看见那个废弃的水塔了吗?水泥搅拌厂所占的那块地曾是咱们家的菜园。

铁树林怎么可能忘记呢,他就是在自家的菜园玩大的呀。母亲的话把树林拉回到了三十年前。

三十年前,铁树林还在农村念书的时候,常帮家人做些力所能及的劳动。那时,母亲还非常年轻,干起活来手脚也很利索,村人送其雅号为“麻利嫂子”。

那是夏秋之交的一天,午后时分,溽热开始消散。树林一家去菜园收获蔬菜。母亲动作非常利索,她割完两畦韭菜,又开始拔青菜,汗水把她的头发濡湿成一股一股的。父亲光着膀子,黝黑的背上满是亮晶晶的水珠子。他手上的铁锨正在平整收获过的番茄地,为栽植秋葱做点准备。大哥铁森林摘完黄瓜,正在掐豇豆。大沿草帽盖住了头,长袖衬衫裹扎得严严实实。他新近交了女朋友,怕把自己晒黑了,特别在意自己的形象。早晨要洗三遍脸,照十分钟镜子,还要拔掉粉刺,抹上雪花膏。直愣愣的头发不留平头非得留长发,朝左梳不行,朝右梳也不行,干脆一分为二,留起了中分。

天气还是有些热,地里待不住。铁树林就提着竹笼,装上蔬菜,坐到地头的水渠旁,帮着整理刚割下来的韭菜,剪除大青菜带着泥巴的根,捆扎一条一条的豇豆。他的劳动态度决定着菜的去向和价格,得把菜收拾得干净,捆扎得整齐,这样蔬菜才能招来顾客。他把一家人的收入整齐地码放在竹筐里,给上面淋上水后,就坐在砖砌的水渠旁,背靠高大的水塔,把脚伸进凉凉的水中,看着平光的凹槽里流淌着欢腾的井水发呆。井水向南流去,流过了草地,隔断了田垄,带着清冽和甘甜,渗入到了玉米的脚下,铺展到了辣椒、茄子、冬瓜、莴笋的身边。给这些蔬菜解了渴,也把一家人的希望和收入带了进去。

天快黑的时候,五爷背着一筐整理好的蔬菜,放到了树林母亲的面前,叮嘱捎带着给他卖了。母亲笑盈盈地满口答应。第二天在集市上忙碌一个早上的她,总是把自己家的菜剩下。这并不是树林家的菜不好,而是母亲坚持把这残疾老头的菜卖完,才把自己家的菜摆上摊。这常常遭到树林和森林的埋怨。母亲总是自言自语,人都有难处的时候,能帮一把是一把。当天卖不完剩下的菜,母亲总会送给没有种菜的乡亲。因此母亲在村里的人缘极好,男女老少都亲切地称她为“大嫂子”,难断的家务事也常常让母亲过来评评理。大嫂子去的时候,手上总是不空,一把豇豆、两个茄子,或者三五个黄瓜西红柿,总能把吵架的两口子的注意力引开。女人接过菜,开始忙活着给男人和娃做饭了。母亲一边帮忙做饭,一边拉着家常,说着互相体谅、互相扶持的话,这女人的气就消了。吹胡子瞪眼的男人,看着面若桃花,说说笑笑的女人,只好无趣地叼根烟,到门外转悠去了。饭好了,女人一句“还不回来吃饭”,男人就嘿嘿嘿地满脸堆笑着回来。这时候,母亲就悄悄地走了。

铁树林和母亲在土台上转了转,拉了拉家常。

草丛中的蟋蟀开始唱歌了。

“天快黑了,咱们回吧。”母亲对铁树林说。

铁树林拉着母亲的胳膊,手扶着洋槐树的树干,走下了土台。在回去的路上,铁树林和母亲都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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