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家的不近人情
赵焰
传统儒释道俗,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儒家的眼光是向上的,有济世情怀,也有进取精神,误区是以为官做得越大,就是“治国平天下”,其实做官做到后来,只剩四个字:心灰意冷。因为夙愿难以实现,辛苦忙碌一场空。道家呢,不在意社会,关注点不在民生,是典型的“诗性智慧”:感性而非理性,混沌而非逻辑,缥缈而非实证。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不着边际。释家呢,有众生平等理念,有救人于苦难思想,不过以个体寻求解脱为终极目的,注意力同样没有放在民生上,有对人生不负责任之嫌。至于俗世,基本上是实用主义,目光短浅,难以深入。
就短处而言,儒家还有假正经的毛病。为什么?因为诸事都要讲道德,哪能达到呢?达不到怎么办?只好装,一装,就假正经了。
法家是什么?属儒家一脉,是儒家中的激进派。“法家”的“法”,跟法律的“法”,不是一回事,有训诫和惩罚的意思。法家不是一个独立系统,用现代语言,法家可以说是儒家中的“左派”,是儒家中缺少原则、无条件帮助帝王的那一部分人。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儒家行的是“王道”,外部求礼,内部求仁,君王也要遵此执行;法家呢,走火入魔成了“霸道”,就是不择手段偏激蛮横帮助君主达到治理国家的目的。
法家最大的成功,是帮助秦国统一了中国。嬴政选取儒家中的激进派来治国,其实是学祖上秦孝公。秦孝公当年就是重用商鞅,走上军国体制的。军国体制是什么?就是战争体制,时刻处于“一级战备”阶段,一切服从战争需要,一切唯马首是瞻。
商鞅这个人是很严酷的,严酷到什么程度呢?《商君书》有篇文章《弱民》,宣称:“民弱则国强,民强则国弱。有道之国,务在弱民。”什么意思?就是认为百姓的地位低才能被支配。“能治天下者必先治其民,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要想征服天下,必须先征服你的百姓;要想打败强敌,首先要打败你的人民。老百姓都是“贱骨头”,千万不能让他们遂愿,遂了他们的愿,他们就会弄奸耍滑;让他们富起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只有让他们穷困潦倒才会卖力……这一段话,足见法家的特性。法家的特性是什么呢?是“薄刻少恩”,就是非常狠,非常残酷的那种。
商鞅还有一个“六虱”的说法,提出国家里面的某些人,比如说读书人、商人等等,都是国家的祸害,都应该消灭。商鞅认为国家就要壹民,只需要一种“民”:耕战之民。老百姓平常是农民,为国家生产粮食,一旦发生战争,要立即上战场。秦国以在战场上取人头为“首功”,进而邀功请赏;一个人上了前线,全家就成为人质,如果做了俘虏,全家人都得做奴隶……如此“虎狼”政策,导致秦国战斗力大增。秦国还提倡亲人之间互相告密——秦有一个很奇怪的规定,犯了罪就要抄家没产,可是妻子告发了丈夫,妻子的财产可以不被没收;老公告发了老婆,老婆的财产还可以用来奖赏老公。
一种法律,如果达到了漠视生命挑斗亲情的程度,应该是残酷之极致吧?法家治理下的秦国像什么?像是一个狼帝国。
商鞅对待国民异常刻薄,却死在自己的刻薄上——商鞅失势之后,从咸阳逃了出来,来到边境一个旅店。老板说:你得拿出官府的证明来。商鞅说,我要住店你怎么不接待呢?老板说:商君有令,老百姓如果没有官府的特许是不能乱走的。商鞅长叹一声,没想到自己被自己害死了。于是就有了成语“作法自毙”。
秦孝公重用商鞅,秦始皇呢,重用了李斯。李斯也是一个激进主义者,他协助嬴政将秦国完全转化为军国体制:废领土制,行地主制;废封建制,行郡县制;废世袭制,行任命制……高度集中统一的秦国,可以迅速调动全部人、财、物应对战争,这是其他六国所不及的。秦统一中国之后,又将这套方式推广到全中国,以严刑峻法治天下,确立了一整套为皇权服务的举国体制,保证了皇帝至高无上的统治地位。
法家为什么在六国没有获得成功,在秦国获得了成功?原因很简单:因为秦国相对莽荒,没有文化,愚昧彪悍的环境更有利于霸道成长。
秦朝的统一,证明了法家的成功;秦朝的灭亡,也证明了法家的失败——六国统一之际,人心未稳,用“重典”治天下无可厚非,可一直严刑峻法,势必会导致民不堪命。人的忍耐力有一个度,超过了这个“度”,作用力会变为反作用力。霸道只能短暂为之,王道才能长治久安。秦始皇统一天下后,坚持用法家治天下,实不算明主所为。
法家以全面依附的方式,成就了最初的霸道。之后,“家天下”的帝国体制一直延续。近代政治家谭嗣同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以维护“家天下”统治为目标,用苛政作为手段的帝国体制,对于中国人以及中国文化影响至深。从中国历史来看,无数读书人出身的儒家,经常会“摇身一变”成法家。为什么?因为“家天下”需要这样的“不近人情”者。
宋朝变法的王安石,也是这样一个典型。王安石这个人很有意思,少年成名,写得一手好诗文,在生活上极不讲究,不爱洗澡,更不爱换衣服,衣服袖口一直是油乎乎的,有典型的“灭人欲”作派。有人说他“囚首垢面而谈诗书”,还说王安石曾一边写字一边吃馒头,一不留神,用馒头蘸着墨汁吃起来。以作派来观性格,可见书生气十足,不拘小节,迂腐而偏执。如此性格之人,是很难担当大任的。
可王安石偏偏担当了大任。担当的背景,是北宋财政遭遇危机,不得不进行改革,王安石于是知难而上。不说王安石变法的具体措施,就说他的人格缺陷,决定了他的“变法”很难推进。举个例子:王安石刚刚担任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的时候,就跟同僚们闹得很僵,每次意见相左之时,王安石不但固执己见,还会金刚怒目暴跳如雷地嚷道:你们这些人,错就错在不读书!有一个名叫赵抃的副宰相忍无可忍,也回了一句:不知道尧舜的时候,皋陶都读什么书?王安石一下子哑口无言。
苏洵曾经上书《辨奸论》,恨意满满地攻击王安石:“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以盖世之名,而济其未形之患。虽有愿治之主,好贤之相,犹将举而用之。则其为天下患,必然而无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这段话什么意思?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现在有个人,口中说着孔子、老子的话,亲身实践着伯夷、叔齐的行为,招纳一些沽名钓誉之士和不得志的人,共同制造舆论、自我标榜,把自己说成是颜渊再世孟轲复生,实际上却居心叵测,阴险狠毒,与一般人的志趣不同。这人是把王衍、卢杞合于一身了,他造成的祸害难道可以用语言形容吗?面孔脏了不忘洗脸,衣服脏了不忘洗衣服,这是人之常情。现在这个人却不是这样,穿奴仆穿的衣服,吃猪狗吃的食物,头发蓬乱像囚徒一样,满面灰尘像居丧一样,却大谈诗书,这难道是他的真性情吗?凡是做事不近人情的人,很少不成为大奸大恶的,竖刁、易牙、开方就是这样的人。用盖世的好名声,来促成他尚未形成的祸患,虽然有想把国家治好的君主,爱好贤才的宰相,还是会举荐他,任用他的。那么他成为天下的祸患,将是必然而没有疑问的,这就不只是王、卢二人所能比得上的了。
王安石是一个国家主义者,也是一个“家天下”主义者,在他心目中,国家利益,或者说皇权高于一切,更高于个人利益。改革的目的,就是富国强兵。怎么富怎么强,王安石想到了发展经济,可变法中更大的成分,还是与民争利,就是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把财富和人力,都集中到皇权手中。变法中的青苗法也好,市易法也好,说白了就是见不得民间赚钱,想切分社会财富的蛋糕。
王安石变法为什么很难成功?还是一个行霸道的问题。当年无论商鞅也好,李斯也好,成功是因为秦国蛮荒的环境。可是北宋的环境呢,皇帝不是当初的皇帝,百姓不是当初的百姓,连王安石自己,也不是商鞅和李斯了。
与商鞅、李斯相比,王安石堪称君子——他的道德水准很高,不贪财、不自私、有理想,知行也合一,可是这并不能说明他所做的,就是正确的。判断是非正确的唯一标准,在于是否合乎规律,是否有利于社会的发展与人民的生活。并且,现代社会的精神告诉我们,只有建立在稳定的社会关系以及丰沛的财富基础之上的,才是好制度。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即使再有效果,也是暂时的、短视的,违背社会发展规律的。还有一点就是,有理想无疑是值得尊敬的,不过个人理想,还得与社会大众的普遍理想相一致,如果借公权倒行逆施,肯定会制造一种灾难。
不要一说“变法”就认为好,还要看为何变法,为谁变法,怎样变法,如果没有搞清楚这三点,“变法”一定很危险,很可能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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