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于时空中的泾河鼓谱
那敲进骨髓融进血液的鼓声,在我生命中轰隆隆地响了半个世纪。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太平镇火烧寺下乡当农民,可能因我年仅1 6 岁身体单薄干活力怯,也可能因为我读过几本普希金、莱蒙托夫、李季、阮章竞,能写几句诗,竟被抽调到公社成立的“农业学大寨文艺宣传队”,编写一些锣鼓词、三句半、小戏。先天上午去工地了解采访先进人物事迹,下午赶写脚本,晚上加班加点辅导这些从各村社员中挑来的文艺骨干赶排节目,第二天去工地现场演出。我们这个宣传队当时影响颇大,被公社和县上誉为“活跃在农业学大寨工地上的乌兰牧骑。”
公社整修大寨田的工地位于泾河南岸,临泾渡附近的原壑纵横的“凤凰嘴”。
据当地老人讲,临泾渡是泾河上一处重要渡口,由于河床两岸大部分是石板结构,不怕浪击和冲刷,泾河发再大的洪水,都可以摆渡船只,号称泾河上的“铁码头”。明清时期乃至民国初,络绎不绝的驼队、马帮将泾阳的砖茶、硝盐、熟羊皮、泾丝棉以及太壸寺的狗皮膏药经此源源不断地运往甘肃、宁夏、青海、新疆、西藏乃至中亚地区,又将西藏的红花、兰州的水烟、宁夏的生羊皮、枸杞等运回泾阳。因驼队及马帮上午在泾阳县城装好货物后,赶天黑的路程刚好过了临泾渡,于是,临泾渡慢慢成为古丝绸之路上一处重要的驿站。当时临泾渡沿渡口坡道两边延伸至临泾村西街和东街五、六里长的主街道上,夹杂着南腔北调的口音,整日人流熙熙攘攘。旺盛时期,大肉铺子、铁匠铺子、澡堂、当铺、牙行、客栈、酒肆、饭馆、商店、烟馆摩肩接踵。吹糖人儿的、卖叮当儿的、捏泥娃娃哨的、玩杂耍的、剃头担子等也穿梭其中。夜幕初降,笙歌管弦声声,灯火明灭闪烁,及至小村东方既白,雾霭中泾河起船号子喊声四起。
蓦然,一阵压抑的鼓声从渡口那座黄泥小屋里隐隐传来。
推门进屋,唯见黑暗中一双幽幽发亮的眼睛。
敲鼓人,是船老舵(船老大)。
船老舵是泾河上一位传奇人物,他无儿无女,身世如迷,人们对他的了解,仅仅知道他似乎一直是临泾渡的一个船夫,只知道他吆得一手好船,再大的洪水他都能把船在风浪中渡来渡去;只知道他是个酒仙,酒葫芦从未离身,葫芦嘴常不离口,连身上出的汗都散发着浓浓的酒味;只知道他敲得一手好鼓,他敲鼓时非常忘我,鼓槌翻飞如燕,“扎子”(鼓谱)变换不绝,出神入化,太平原上因此有“临泾渡船老舵鼓一敲,太平原上鼓都静悄悄”一说。
这位老人,竟然与我命中有缘。
下乡劳动生活单调,伙食少盐没醋。冬闲时节,我在村里借了一杆老猎枪到泾河滩为知青点猎兔改善伙食,不料没有经验,也可能是枪有故障,第一枪放出,“轰”一声,火光一闪,枪膛炸裂。
半夜醒来,我发现自己躺在临泾渡口船老舵这座黄泥小屋,胳膊上涂满了药膏。
后来,我才知道,船老舵听到异样的响声后,从河滩里找到我背了回来,并专程过河去谷口陈家沟讨回了陈氏祖传的专治外伤的药膏。
在船老舵小屋养伤的日子里,我结识了船老舵和他敲的泾河鼓。
开始,我确实有些烦,但听着听着,伴随着他断断续续的讲述,竟听出了很多味道,对泾河鼓也有所了解,有时候,竟不由自主得热泪盈眶。
太平南靠北莽原,北邻泾河,历为兵家必争之地,其散落于太平的诸如寨头、西寨、王里堡、开堡、太平堡、孙家堡具有战争色彩的村名就可见一斑。古代很多战争和1 9 4 9 年的泾水之战都发生在这里。太平人好敲鼓以及鼓技之高,极有可能是战争的遗存。民谚“劭骆村,烂柳村,破锣烂鼓张阁村,争了㞞的石刘村。”就形象地说明了太平人好鼓之盛。“劭”在太平方言中似有厉害、前茅之意,柳村、张阁村能把锣鼓敲破打烂更可见其喜鼓之盛,“争㞞”喻其为了冒尖而不顾命。
船老舵讲的那面泾河神鼓,更是听得我惊心动魄。
传说临泾渡,曾经有过一面神鼓,那鼓腔是用泾河岸边石砬子里长了几百年的槐木做成,干硬、如铁如石,叩击啌啌轰响;鼓皮是整张秦川牛皮蒙成。这头老牛终生耕耘在太平原上、泾河岸边。当它最后筋疲力尽长哞一声轰然倒在这片土地上,这天就成为太平农人的祭日。人们不忍心吃掉它的肉,为了留下念想,就用它的皮做成了一面鼓。
每年惊蛰,春耕开始,太平人有敲惊蛰鼓之沿袭。那天,正在劳作的牛只要听到神鼓的声音,仿佛听到母亲的呼唤,都止步不前,蓦然回首,深情望向鼓声的方向,眼中滴下沉重的热泪,甚至双膝下跪。
船老舵讲的另一个故事,为泾河鼓增添了更神秘的传奇色彩。
船老舵的师爷老舵爷在当年临泾渡乃至太平原上是神一般的存在,为老舵爷供钹的船老二羊娃子在当地也是一位名声很响的人物,是人们公认的老舵爷的继承人。传说老舵爷师徒二人年年春节耍社火时将鼓敲得风生水起,是耍社火时人们争抢必看的重头戏。当地流传“砖茶上了临泾坡放香二十里,闻到茶香就能闻到老舵爷的鼓声。”这师徒二人鼓点变化多端,擂鼓动作花子挽得稠,无出其右者。
当地传得最广的故事是老舵爷敲的祈雨鼓。祈雨时只要有老舵爷敲《龙王令》,肯定百求百应,屡试不爽。每每烈日下的泾河滩跪满了精身子汉子,伐好的马角也庄严地静候着,只等头缠红布的老舵爷给泾河神上完香后,紧握鼓槌的双手高高从头顶落下砸向鼓面,一通《龙王令》敲完,长长的祈雨队伍过了临泾渡,才一路向北去嵯峨山上的潦池洼取水。
因工作需要及专业、兴趣所致,我于十多年前开始从事非物质文化遗产挖掘、申报、保护、传承工作。我利用对项目了解的熟悉程度之便,为我曾经生活过的太平这片土地挖掘、整理、撰稿、拍摄、申报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泾河号子》《泾河竹马》《泾河纸台》《太平农耕歌》《太平曲子》《关中情歌》《泾河杏脯蜜枣制作技艺》等先后被列入省、市级非遗保护名录。
这么多年来,我多次到太平的枣坪、东临泾、牛杨、西寨、石刘村、柳村、张阁村、骆村、太平堡、孙家堡、王里堡以及周边的西临泾、阡东、桃堡村去田野调查,欲寻找到泾河鼓谱,都乘兴而去,无功而返。我也不放过太平每年一度的杏花节民俗展演,在各村都拿出绝活的锣鼓调中,似乎能影影绰绰地寻觅到我当年在临泾渡听到的鼓韵遗踪,但又难觅其全貌,甚为遗憾。
如同任何民间艺术一样,诞生于民间的泾河鼓谱,又消失于民间。
也许,我们在以后的某天,可能在泾河上游某个渡口或山峁上,在古丝绸之路某个驿站的遗址,在沙漠深处的某丛红柳、沙打旺围绕的村子,在西路上某个少数民族狂欢的鼓乐中,会和它邂逅。 □迟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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