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桥仍在

陕西工人报 2019-10-22 06:54 大字

——追忆我和马林帆的交情

六十年岁月漫长吗?是的,多少曾经的人与事都已变得模糊不清。六十度春秋邈远吗?似乎也不,多少往事历历如在昨日,想忘也难,比如我们风雨泥泞中艰难同行的经历。

何况有你字字力透纸背的书信在,有我一本一本未曾泛黄的日记在。

言犹在耳,墨迹甫干。

作者近照

人物春秋

一声汽笛长鸣,列车出站,轰隆、轰隆,“富平——三原、三原——富平”……

车窗外的雨也大起来,哗啦哗啦。

我倚在硬座的靠背边,随意向外张望,一种无名的孤独感携着一丝薄凉向我袭来。眼睛的余光里似有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过来,转过头来,当四目相对时两人几乎同时“诶”了一声。他是马林帆,初中同学,高我一级,虽然我们从未交过言,但我知道他爱写作;他知道我,大概是因为我有时会出现在学校的文艺舞台上。所以,瞬间脱口而出的那个“诶”的潜台词双方都明白:“你去年毕业后上了富平师范(后迁往高陵,改名高陵师范)?你今天是去上师范吗?”

两颗十七岁的心就这么靠近了,在从三原北上富平的列车上,在1956年的秋雨声中。

同学两年,遇见最多的地方是图书馆和阅览室。两人都不爱说话,开始还问问“借什么书?”“今天看的啥?”后来干脆以点头、微笑打招呼。一次去阅览室的路上,他给我了一本伊萨柯夫斯基的《谈诗的技巧》,说这书可以看看。书是作者的经验之谈,虽是译文,却很好读。但读后的感觉是诗这玩意儿得讲究巧和美,是文学里的俏佳人,一般人只可远观。

还书时他问:“怎么样?”

我如实奉告:“书很好,也大体看得懂。只是书里举的例子我大多没读过,理解也就皮毛。我想,我恐怕先得多读点诗歌作品。”

他回一声“是的”。那时,林帆大约既出于友好,有好书便想与我分享,同时也借此探测一下我对诗的兴趣,所以听了我的回答以后便不再提诗的事。此后,仍然是点头、微笑,仍然是各自心中的同好者。

写作上没有过深谈,但在秦腔乐队里却是真正的知音。秦腔伴奏的领导乐器是板胡,俗称“头把弦”。林帆是拉二胡的,他不喜欢跟另一位拉板胡的同学合作,愿意给我“供二胡”。其实,那位同学的指法比我熟练,只是像做学问不严谨一样,节奏有时不稳。林帆的二胡水平也不算很高,但弓法有力、手韵好,揉出的音有质感,加之节奏鲜明、掷地有声,很适合伴奏秦腔这种苍凉、激情的生命呐喊。每当板胡、二胡的高低音配合得恰到好处,两人便不免相视而会心一笑。

什么是知音?你知我知,甚至心照不宣,这就叫知音。

再向前一步便是知心了。知音需要懂得,需要心有灵犀,而知心还需要相信,一种无需理由的兄弟般的信赖。

一个仲夏的星夜,我毫无准备地邂逅了这种美好的情谊。

我们一起在操场边的单杠架旁坐下来。

“听说你跟王××谈恋爱?”

他的话没有任何铺垫,我一时语塞。

“连你也惊动了,可见真是满城风雨了……”这是感叹,而非回答。眼前的夜,铺天盖地般笼罩着我。

“什么惊动不惊动,不过风声的确很大,我想我应该知道实情了。”他不紧不慢,态度诚恳。

“实情?实情就是人言可畏!”

“可是,我想听由你嘴里出来的实情。”

啊,头上的星空忽然光灿起来。“人言”为什么可畏?因为你有口难辩,不是无理可辩,而是没有人听你申辩。此刻,竟有人真心实意愿听我倾诉,他就挨我坐着,仲夏的夜风轻拂,我已坦然无虑了——

“她,长得像个演员,其实缺少艺术细胞,她的表演你也看到了,老师要她演节目真是难为了她。我在班上负责排戏,要给她说戏,教她唱腔板路,让她跟弦试唱,这么,说话自然就多。她为人善良、厚道,学习认真,有疑难爱跟我讨论……

说实话,她对我关心,我对她印象也好,如此而已。至于风声大,怎么说呢?一来,班上有几位无心于学业的老兄很乐意跟她搭讪攀谈,嬉皮笑脸,但她却不给面子,人家当然嫉恨。二来,女生中有一位尖酸刻薄者,她有本事从针尖大的窟窿里吹出碗口粗的风,他们两方面一配合,还不风雨大作了!”

“好了,我明白了。我想知道,你觉得你俩这关系前景如何?听说她比你大,已是有夫之妇。”

“是的,她已经结婚,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跟人家谈婚。至于说前景,我也很茫然。噢,林帆,我想问你,男女之间能不能交朋友?我指的是那种亲如手足,或如姐妹,或兄妹、或姐弟而又不越礼的纯情的真朋友?难道男女交往的终归都必须是婚配吗?”

林帆抓住我的手腕,微微一握:“日乾,这个世界级的大问题,岂是你我能讨论清楚的。理论上似乎有答案,古人的主张是“发乎情,止乎礼”,但现实世界其实是不允许的。”

“那,我该怎么办呢?”

“相信自己,把握自己。”他说得毫不含糊。

君临人间的满天星斗,一定还记得1958年仲夏之夜那场两心无猜的倾听与剖白吧。

分手五年不算太短,好友间却无一字往还;四十里地不算太远,两人却一直不曾相见。大跃进烽火的炙烤,三年饥荒的煎熬,清贫给“个人问题”带来的烦恼,因“特长”接踵而来的干扰,整天在圈画错别字中打发时光……刚踏上艰难的人生路,彼此都有些自顾不暇了。

但对于文学总难忘情,孤身作战,根基太差,不免觉得无助。当年没有勇气与之深谈却早在心中引为文朋诗友的林帆呢?他比我爱得早、爱得深,这些年是跟我一样“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呢,还是在积聚力量蓄势待发?

一封“嘤鸣求友”的书信,1963年7月从高陵飞往泾阳。

自称“凌乱的案头堆放着厚厚一叠亲友的来函,但懒于动笔回复”的老同学却例外地“扭开生锈的笔管”,一口气在十六开的信笺上写了五张:

有谁说过,真挚的友情,乃是一掬甘美的清泉,馥郁,芬芳。说得是好。然而,如果用它来表述你我的友谊,似乎还嫌单薄。友谊之于你我,我想,即使借用一句精辟的比喻,抑或套用一句充满哲理的警句,也是很难说得明白的。我们之间友情的基础,不是建立在觥筹交错,灯红酒绿的宴席之上,也不是置放在使人神摇目眩,掷地作响的金元之中。它自有其纯洁和高尚的内容。要勉强给以概括的话,是否可以说作“文字建交,笔墨结缘”呢?——尽管你我并未打过多少文墨的交道。

肩负重荷的人,是难有文艺创作的。我的右肩扛着工作的重担,左肩背着家庭的包袱,用跑步赶着生路,哪来余裕容我构思,拼命啃书?

可是,我终究是和文字多少发生过一些机缘的人,就这么跟它轻易分手,总是不大干休善罢的。创作的欲望,有时也如春芽萌发,有顶出地面之势;看到“同辈”或“后辈”无声的“挑战”,惭愧之余便是“着急”了:重振旗鼓吧,不能;就此诀别,又不愿……我就是徘徊在这么一个充满矛盾的十字路口,一筹莫展,进退两难。

感谢友情的支持,是你的来信燃点了我行将熄灭的热情之火,给了我莫大的鼓舞和鞭策!“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岂能永远沉沦不起,坐以待毙么?

……

——我的激动是不言而喻的。失联的朋友有了回应,而且回应得如此响亮有力;“失恋”于文学的凄苦的心又振作起来,向着“在水一方”的“蒹葭伊人”不懈追求了。

然而,追索便要付出追索的代价,道阻且长、呕心沥血那是你自愿,可怕的依旧是“人言”。平常日子,人言不过是酸风妒雨,非常时期,人言会骤然升级为舌刀腹剑,虎啸猿鸣。

有谁还记得1966年暑期那个“教师集训会”吗?我想将来再细致的史书恐怕也不会有它的影子。“集训会”者,就是把中小学教师囚禁在某处,在工作组的主持下“大革文化的命”。那时的口号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任何不“左”不“红”的人和事都可打入“一切”,重点自是“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校长们,以及我们这些遇事不会“三缄其口”却又喜欢看书、爱动笔墨的小人物。读过《三家村札记》的,自然是“小三家村”,欣赏秦牧《艺海拾贝》的便是“封资修的崇拜者”;写给爱人的《深夜寄语》明明是读《烈士诗抄》的感动,竟被“上纲”为“小资情调”,一则路遇某同事夹着口袋去借粮的日记,更成了“攻击粮食政策的铁证”……

我在高陵挨批,林帆也在泾阳受罪。我知道,他必然和校长一起被称作“黑帮”,因为刘校长爱才重才;他也必定有“恶毒攻击”之罪名,因为他曾公开发表过讽刺性漫画;不用问,因为家庭出身不好,他头上还会顶着个“地主阶级孝子贤孙”的覆盆大帽……

林帆其人,你可以强力摁他“低头”,却休想逼他“认罪”。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罗织株连,也同样是祖传套路。很快,泾阳方面的“革命派”来信催我回忆跟马林帆一起谈过的“黑话”,未达目的,又来声讨:“向你要马林帆的黑信,你不但不给反而为他辩护”,“你们同流合污,难怪都是牛鬼蛇神!”

劫波过后化笑谈。我说:“林帆,你说咱们两个牛鬼蛇神谁高?你虽然有“帮”,又被封为“二邓拓”,可我也曾被抬举为“反动权威”呢!”他扑哧笑了,嘲弄夹着轻蔑:“中国的语言真够丰富的。”

不久,我由外县回到故土泾阳,林帆也从基层调到县文化馆。本该就有些声气相应的家伙经由猛烈的“革命洗礼”变得越发贴心而过从甚密了。

正在筹办《陕西文艺》的省作协在兴平召开座谈会,他归来谈体会,也顺便转述雷抒雁听李瑛谈诗,共写了满满的九张。1982年6月,作协开会研讨陕西诗歌创作如何“突破”,他的“汇报”长达六页;借《乡恋》谈自己的学诗体会,他又一口气写了八张……而我那时,常常是从单位出发,蹬着自行车上西安,拜编辑、会文友,归途顺便走亲戚,往返二三百里,晚上便住在林帆处,说是为了歇脚,主要还是想和他漫聊我们钟情的文学。1972年10月29日晚,两人“打对”睡着,聊至深夜。“睡吧!”拉灭开关。稍停,他又开口:“日乾,你说再过若干年,谁还知道咱弟兄俩曾钻过一个被窝?我们自己那时候又会对今日的痴迷作何感想呢?”

诗人的多情感慨逼我撂出一句直楞楞的回答:“苟富贵,勿相忘!”

他从鼻孔发出一声叹息,又像是自嘲:“我们这些苦楚的小人物会有什么“富贵”之日呢?所求者,唯愿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能写出点至少自觉还称得上艺术的东西。但,如果终究不行,那么,除了承认自己的平庸,我们将一无遗憾!”

我无法形容当时自己的感受,但却清楚记得其中含着一丝悲酸。

也许真是天道酬勤吧,从上世纪70年代初,我们的习作陆续和读者见面,尽管稚嫩,尽管粗糙,但毕竟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每当看到林帆有作品问世,我都会在日记里记录下自己的欣喜,有时还要用红色,而他也不吝笔墨地在信中表达对我的鼓励:“今年,你的战果还算辉煌。我以此引为骄傲。在艰难竭蹶之中苦斗的我们,除了友情,还有比这更能给人以安慰的么?”

不愉快也是有过的。为了他《老枣树》中一个用词,诗人曾经毫不掩饰心中的烦躁:“要是让语言学家严厉地解剖起任何一篇文章来,恐怕连堪称语言大师的名家们有时也很难摆脱异常尴尬的困境。日乾,您是否有些太严峻了?”——老实说,问题出在我一边,但并非“严峻”。我于诗毕竟有些“隔”,有时难免依照常规品评灵动跳脱的诗的语言,可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切磋琢磨,友情道义。

他希望:评论中,您无妨渗入作为挚友的体验和感情,但要客观,不溢美、不藏拙,这对我的进步帮助会更大。我的脾气容不得我任意拔高,也没本事“吹”花乱坠,但也不必讳言,对风雨同行的朋友真正的佳作我亦难免偏爱,倾注深情。熟识的读者会注意到,《乡情与诗美》(《延河》1983年4月号)已用铅字把马林帆和冯日乾的名字联系在了一起;虽然没有谁知道,《高天厚土大笔浓情》(《西安晚报》1984年9月16日)是我用饱蘸感情的笔尖挑起沉重的病体苦战三天三夜草成的,但明眼人或许已经读出:在关中这块“先秦散文一样精严、大唐诗歌一样辉煌、凤酒一样醇绵、板胡一样粗犷的热土”上,一起成长的两位底层作者,此后将会结下终生不解的翰墨情缘。

1986年,省广播电台文艺部选中了林帆的力作《啊!我的关中》,要他约请一位对自己熟悉的论者写篇文笔优美的诗评,同时配乐播出。林帆毫不犹豫地呈交了我的《高天厚土大笔浓情》。我想,他注重的是朋友的相知和真情。

从1956年火车上的执手初叙,到省电台为二人架起诗、评相应的虹桥,一路走来,花落花开三十年。

……

流光无情,把我们催逼到2016年深秋。文艺路上相遇,寒暄之后,你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闲时,还操琴吗?”并且做出一个右手持弓的动作。

我苦笑,摇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但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

诚然,我们都老了,但你的思维仍那么清晰,反应敏捷。谁想得到,两月之后你竟悄然西归,不打一声招呼。

惊回首,又是一个星霜三十度的轮回。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写于诗人马林帆逝世三周年

□冯日乾

1980年10月,作者右和马林帆左在泾阳县文化馆

1983年5月,作者左与马林帆右)在延安清凉山摩崖前

1957年,马林帆后排右三侧身者和冯日乾后排右五在高陵师范秦腔乐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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