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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白谦慎:记与恩师章汝奭先生的最后一次会面

白谦慎 2017-09-07 20:27 大字

编者按:以小楷书法名世的知名学者章汝奭9月7日凌晨因病在上海辞世,享年91岁。作为章汝奭先生的学生,知名艺术史学者、浙江大学教授白谦慎在今天得知消息后,悲痛之余,于第一时间动笔撰写了这篇文章,交由“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刊发,追忆与他恩师章汝奭先生的最后一次会面。

章汝奭先生2015年冬在题签章汝奭作品集《临风听蝉》

2017年9月7日,我在校食堂里刚吃完午饭,电话声响起。虽然周围一片嘈杂声,但顾村言兄在电话中的话还是听清楚了:“章先生今天凌晨走了!”闻此噩耗,不胜震惊。原本计划在下周前往上海博物馆演讲时,顺道去看望章汝奭老师,没想到他老人家竟这么快走了!

老师近年来一直患有心肺病,但精神状态却很好,健谈如故。每次去看他,他都兴致勃勃地跟我谈读书和书法。2017年1月,我接到村言兄的电邮,告我章老师向他打听我的电话。我以为老师找我有事,问村言兄,他说好像也没什么事,大概是想我了。此时我才记起,以往每年的元旦前后,我都会从美国给老师打电话拜年。而今年元旦期间,我和妻子到墨西哥和古巴旅行。由于打长途电话极为不便,所以没有及时打电话给老师拜年。大概是老师见没有电话来,开始为我操心了。从古巴返回美国后,我给章老师的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打他的手机,也没有接。后来听说,老师感冒住院了。身体虽弱,但无大碍。

1980年代初章汝奭先生(右)和白谦慎(左)

3月8日我从杭州到上海,准备参加上海图书馆的《庞虚斋藏清朝名贤尺牍》的首发式,并借此机会去第六人民医院探望老师。谁知到了上海后发高烧,勉强撑着病体参加了首发式,医院却不敢去了:老人最怕感冒引起的并发症。

章汝奭手书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2017年5月16日,章汝奭(左)在病床上点评白谦慎的论文  右为本文作者白谦慎

5月16日下午,我和石建邦、梅俏敏、李天扬、顾村言一起去看章老师。那天我给老师带去了三篇新发表的论文,《王时敏与王翚信札七通考释——兼论稿本信札在艺术史研究中的文献意义》、《拓本流通与晚清的艺术与学术》和用英文撰写的“Animals in Chinese Rebus Paintings”(《中国谐音双关语绘画中的动物形象》)。老师斜躺在病床上,我靠在床边,向他一一介绍论文的大概内容。虽然身体已经虚弱,但看到我又有了新的学术成果发表,老师显得格外高兴。他叫外孙女懿冰把论文放到床头柜的抽屉里,然后对我说,他一定会读。老师说的绝非是客套话,因为去年我去看望他时,也曾带去几篇论文,等我下次拜访时,他早已读过,并一一点评了我的论文。

章汝奭小楷作品

老师出身书香世家,自幼养成读书习惯,即使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仍然不改读书人的本色。所以,当他看到我还在坚持不懈地做学术研究,倍感欣慰。而对我来说,老师的肯定就是最高的褒奖。

章汝奭小楷作品

那天见面,老师还谈到了书法的五个阶段和境界。前三个阶段即孙过庭在《书谱》中所说的:“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在此之外,便是“气格”。他说,一般人的字若能有“气格”,已经非常了不起。但是,书法还有一个更高的境界,那便是“神化”。老师当时并未对“神化”做更多的解释,但我们从出神入化、化境这些相关的品评语言,就已不难体悟出它的涵义。我以为,老师生命最后几年中的小楷,就已达到了“神化”之境。

老师长逝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艺术,永远不朽。

学生白谦慎谨撰于杭州

作者系知名艺术史学者,曾执教于美国波士顿大学艺术系,现为浙江大学教授,著有《傅山的世界:十七世纪中国书法的嬗变》等章汝奭中晚期作品《离骚》章汝奭小楷作品(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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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凌云健笔意纵横:章汝奭先生的小楷

白谦慎

书法是基于文字书写之上的艺术,具有独立价值。历代残碑断简和文人短札的书法为人所激赏。章汝奭先生强调书法艺术和读书、文学间的关系。他曾用小楷书写过诸多古代诗文名篇,并在这些诗文后作跋。这些题跋或借古喻今,或感喟人生,或评论艺文,皆有感而发,是他作品很重要的组成部分。由于情文并茂,置诸明清优秀书画跋中,难分轩轾。

自从1978年我到北京上大学以后,每年的寒假或暑假回上海,如果章汝奭老师没有出差或到外地休养,我就到老师的家里请安并聆听他的教诲。1986年出国留学后,一直和老师保持着通信联系,向老师汇报自己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老师则总是对我的学习予以鼓励,有时还会寄下自己的诗文和小楷近作,使我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仍然能够欣赏他的艺术。由于当时学业忙,经济上也不宽裕,直至1992年才第一次回国。2000年以后,我常回国,每次去看老师,他都会把近作拿给我看。三十多年来,章老师在小楷艺术上的不懈探索,我有幸亲睹。这些年来,随着年事的增高,章老师的身体不及以前,加上有先天性心脏病,几年前动过一次大手术,现在已经很少出门。但是,88岁高龄的他,思维之敏锐,记忆之强健,精神之专注,一如往昔。更令我感叹的是,他的笔下非但没有丝毫衰飒之气,反而越来越雄健浑厚。杜甫有诗评庾子山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移来此处描述章老师近年的小楷,我以为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章老师在小楷艺术上的杰出成就,很早就得到了高二适、陆俨少等前辈的高度赞扬,近十数年来,相关的介绍和评论见诸报刊书籍的也不少,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对章老师的小楷艺术进行了分析研究。以下我不揣谫陋,从过去的评论较少涉及的方面谈谈自己对章老师小楷的认识。

我先从章老师的用纸谈起。尽管小楷可以有多种风格,但由于字小,历代书家写小楷多以古雅或娟秀为要旨,因此,选择吸水性较低的纸张,(如熟纸或半生熟的纸,清代以前,书法用纸多为熟纸),书写时墨不易渗开,笔画可保持纤细光洁。章老师在各种纸张上(包括不同的色笺、冷金笺)写的小楷都很精彩,但他常用的是以下两种纸:瓷青纸和单宣。前者不甚吸水,后者吸水性强。章老师有时用白芨水调纯金粉在瓷青纸上作草书或小楷(包括蝇头小楷)。前年我去看望他时,他出示一件精裱的大册页——瓷青纸上抄的几部佛经,金色的字在蓝色的纸上熠熠生辉,清穆典雅。每个字大约在一厘米左右,用笔收放自如,丝丝入扣,浑厚之中带着灵动,真是达到了心手双畅、物我两忘的境界。

不过,章老师的小楷,绝大多数都是写在生宣上的,虽说所用多为旧纸,比新的生宣要“熟”了一些,但吸水性仍然很强。在这种纸上写字,稍有迟疑,墨便会晕成疙瘩。由于小楷要点画分明,所以,运笔速度要快、肯定、准确。章老师的蝇头小楷,通常在两毫米至三毫米之间,用“蝇头”来形容,一点不夸张。写这样小的字,如何用浓墨在毫厘之间迅速地完成起笔、运行、收笔的动作,难度自然是极高的,因为有些笔画的长度也就半毫米左右。章老师曾在《怎样学写小楷》一文中指出,学写小楷之前,宜习寸楷,这样便于穷究笔法,立定规模。这自然是经验之谈。但在生宣上作蝇头小楷,墨既要浓,运笔又要活,其难度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很多年前,我曾向老师请教写蝇头小楷的用笔。他说,你看过篮球运动员上篮吧,写字也要有那上篮的意思。章老师当时并没有作更多的解释,但上篮这个比喻,却给予我思考和想象的空间。在激烈的比赛中,那些优秀的运动员,在不同的方位、以不同的身体姿势投篮,那“意思”总是在的。章老师小楷的点画,看起来并不像唐代楷书那样按部就班,面面俱到,但即便是最为细微的运笔,都会呈现出每个笔画应有的形态及其走势,哪怕透露的只是一丝一毫的端倪。只要一个动作的“意思”有了,“势”在了,点画也就活了。点画本身长一点也好,短一点也好,并不是关键,运笔过程和点画形态是否完整,全依赖“势”的完整,关键要有那个类似上篮的“意思”。经过数十年的实践,章老师在生宣上作蝇头小楷早已驾轻就熟。在我家中的墙壁上,挂着章老师丙戌年(2006)用蝇头小楷抄的《金刚经》(高66厘米,宽21厘米),五千余字,笔笔精到,没有任何败笔。这使我想起庖丁解牛的故事,在常人看来的难事,章老师早就“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我之所以在上面谈到章老师的用纸,是要说明在生宣上写出精彩的小楷、特别是蝇头小楷,难度很高。那为什么要知难而进呢?这固然有苏轼所说的“凡世之所贵,必贵其难”的因素,一件书法作品,如果在技术上没有一定难度和意境上的深度,不会耐看。但章老师选择生宣,更是为自己追求的艺术效果服务。章老师认同高二适先生的看法,小楷要多墨气,四面八方俱著墨力。为此,他在生宣上作小楷时,在保证点画分明的同时,不避渗墨,笔画不求光洁,中锋行笔时令墨外溢。生宣吸墨入纸,装裱后,墨气益显丰富,浑厚华滋。这是过去的小楷不曾有的气象。

章汝奭行书作品

与行笔重墨气相辅相成的是,章老师的小楷结字不求停匀,章法讲究错落。章老师学书先从唐楷大家褚遂良、颜真卿入手。褚书瘦劲灵动,颜书宽博厚重,两者都具有唐楷的规整。此后学钟繇。钟繇生活在汉末魏初,是时楷书尚属草创阶段,虽不如成熟期的楷书那样整饬严谨,但因未脱尽隶意,用笔结字多朴厚而饶有古意。由钟繇,章老师进一步上溯到汉隶,在点画中参以隶意。在书写有些横画时,不向右上斜行,保持水平,横画右端的收笔略有向上的态势,而不用笔锋挑出燕尾,显得含蓄。而在结字上,章老师成熟期的小楷借鉴了两晋人行书的结字方法,高者令其高,矮者令其矮,而不是像唐楷那样,尽量让字方整。比如说,“意”这个字比较高,许多书法家会把“立”的第二横写得很长,增加字的宽度。而章老师却不做这样的处理,让“意”显得修长。而写“世”字,又常把当中的短横去掉,令其宽扁(这种结字在汉隶如《礼器碑》和《张迁碑》中可见,也是渊源有自)。这就加大了字形之间的差异对比。不仅如此,字之大小,也并不取决于笔画的多少,一个四画的“世”字,有时会写得比十三画的“意”字更大。当一个字笔画多的时候,点画可能很细,但中锋用笔,圆劲而不单薄。由于长期的实践,字之大小、笔画之粗细,都是顺着笔势和字形、上下前后之间的关系,随机变化,自然和谐,浑然一体。在章法上,元代以后的书家,如赵孟頫和明代中期吴门诸子写小楷常打界格或乌丝栏,整饬停匀。章老师写小楷,即使是数千字的长篇,字距行距皆用目测,加上重墨色变化和结字特点,整篇章法就显得错落有致,节奏感强,观之真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感受。

这几十年来,章老师一直过着相当简朴的生活。但是,老师是世家子弟,少年时的物质生活环境优越,见过最精美的文物,家中所用日常器具,也多为明清佳制。所以,他对文房从来都是十分讲究的,总是力求在创作过程中,每一个环节都做到精益求精。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老笔工都还健在,老师写小楷常用的笔是小羽箭、大羽箭,虽然谈不上昂贵,但一般也都称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随着老笔工的纷纷退休和谢世,毛笔的质量下降。记得一次他对我说,现在买毛笔,要多买一些,从中挑选可用的。又过了数年,他告诉我,现在江西有些笔工笔做得很好,又有称手的笔可用了。在纸张上,章老师常用清朝或民国的旧纸,纸张经过自然陈化,非常温润,写出来的字没有火气。他对瓷青纸的颜色也十分讲究。今年夏天,他给我看了写在瓷青纸上的草书杜少陵《秋兴八首》长卷,字纵横超逸,但他说到,现在的瓷青纸颜色偏暗,对此甚是无奈。章老师用的真金粉,是从南京一家康熙年间就以生产纯真金粉著称的老厂家购买的。前几年,得知这家老厂要关闭了,章老师慨叹之余,在师母的支持下,一口气买下了所有的存货。多年来为章老师装裱书法的,是曾在上海博物馆修复古书画的装裱师。2010年,美国西雅图艺术博物馆委托我购藏一件章老师书写的小楷《金刚经》册页,这一册页从封面绫子的配色到里面的装裱都很讲究。博物馆收到作品后,不但对册页的书法深为钦佩,对装裱也非常满意。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章老师曾命我为他刻过一方“神为上”的长方白文小印,至今老师有时还用这方印。王僧虔《笔意赞》有一句名言:“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 和其他艺术一样,书法讲求技法,但最终还是要由技进乎道,以神采为追求的目的。章老师论书,喜欢引用《书谱》里的这几句话:“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书法对性情的表达,固然不像文字那样可以具体入微地描述一时一地的感受,但也能通过点画笔墨所体现的审美意境来表现作者的胸襟、学养、性情。章老师的小楷所呈现出来的神采有多种。他曾说,小字不是大字的缩小,大字也不是小字的放大。在我看来,章老师所书一厘米左右的小楷和蝇头小楷,写法和所营造的意境并不完全相同。由于前者运转的空间比后者要大,用笔会更重,点画粗细之间的反差也会小些,其意境是浑厚朴茂。而在蝇头小楷中,我们的视觉期待能够接受他在微小的空间中对笔画和字形做更多的调整,也就是说,可以发挥的余地反而更大了。细细品鉴,常人不敢放的地方他敢放,常人不敢收的地方他敢收,跟着他的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由于变化更多了,纵放、清健、峻峭、纤秾等,居然冶于一炉。在这里我要特别指出的是,欣赏章老师的蝇头小楷,最理想的当然是看原作。过去一些报刊也曾登过他的蝇头小楷,但是印刷效果总使精彩之处打了很多折扣。感谢近几年来数码扫描和印刷技术的进步,章老师的蝇头小楷已经能被相当完美地呈现出来了,这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

书法是基于文字书写之上的艺术,但有着自己独立的价值。一些不能卒读的古代残碑断简、《淳化阁帖》所收一些诉说日常生活琐事的短札,其书法之美为我们所激赏。但是,我们又需知道,那些短札的作者(如王羲之),有着很高的文学素养。所以,章老师和许多前辈一样,强调书法艺术和读书、文学之间的关系。章老师曾用小楷书写过许多古代诗文名篇,他常在这些诗文后作跋,这些题跋,或借古喻今,或感喟人生,或评论艺文,皆有感而发,是他的作品很重要的组成部分。由于情文并茂,置诸明清优秀书画跋中,难分轩轾。

小楷在中国书法史上有着十分特殊的地位。自从楷书基本形成之后,历代名家圣手辈出。曹魏的钟繇开启了小楷书法的经典传统,东晋的王羲之被后世尊为书圣,其小楷《乐毅论》被褚遂良在《右军书目》中列为正书第一。王献之克绍家风,《洛神赋》超逸神迈。唐代是楷书鼎盛的时代,虽然今天已难见可靠的名家小楷传世(世传钟绍京《灵飞经》应出自写经生之手),但是,敦煌写经卷子中能见到欧、颜、柳的遗韵,可以大致推想那些名家小楷的规模和风采。宋人尚意,工楷书者不多,即便是米芾引以自豪的小字,也多少带有行押书的特点。元代文人多有善小楷者,书画题跋中的小楷气息高雅。由宋入元的钱选,小字古雅可爱,晚辈倪瓒清隽高逸。在当时和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还是赵孟頫,俞和以及由元入明的宋克,此后的沈度、沈粲,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他的影响。明代中期,吴门人才辈出,祝允明、文徵明、王宠以及晚辈如文彭、陆治、周天球等,皆有小楷佳作传世。在张扬个性的晚明,董其昌、黄道周、王铎在小楷方面各有擅长。入清后,何绍基、翁同龢等的小楷有庙堂之气。真可以说是代有才人,他们以自己的才华和成就,书写了源远流长的小楷艺术历史。不仅如此,很多书法家把小楷书视为最值得珍贵的作品。董其昌曾说﹕“吾书无所不临仿,最得意在小楷书,而懒于拈笔,但以行草行世,亦都非作意书,第率尔酬应耳。”黄道周在狱中,以小楷抄《孝经》励志。傅山以狂草著称于世,但家中珍藏的却是自己一笔不苟的颜体小楷。临终前,向友人托孤,以家藏三十多年的自书小楷“赍奉为贽”。

纵观中国小楷史,我们可以看到,古代的小楷以娟秀、娴静、清朗为主,所以点画多纤细光洁,即使有些点画敦厚者,也多以古雅为意趣。反观章老师的小楷,从艺术语言到意境,都有新的开拓,即使在蝇头小楷中,也能积健为雄,有大气象,为中国小楷史独树一帜。章老师对小楷艺术的贡献,我作如是观。

(注:本文原载《东方早报·艺术评论〉2014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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