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女工买房记

澎湃新闻 2020-06-29 17:43 大字

图文/陈素云

轮值编辑/李我

这些年来,所有与房子有关的情景,我都清楚记得。印象最深的,是购房交首付前一晚,先生几近绝望的眼神。他说再凑不到最后一万,他的头发就全白了。昏暗的灯光里,他神色凝重。烟灰缸里,烟头越堆越高。我们四目相对,然后久久沉默。那一幕永存于我脑海中,它带着生活的咸味与艰涩,陪伴我们风一程雨一程,奔波了这么多年。

半间“夫妻房”

1995年春节后,我从陕西老家来到深圳坪山,几经周折,进了德昌电机,成为一名流水线女工。先生是八十年代末的大学生,从肇庆、汕尾辗转来到深圳,睡过马路,住过桥洞,还去工地上待过一段时间,最后落脚于德昌。德昌是个有着数万人规模的大厂,我和先生像断成两截的一粒米,居然在箩筐里相逢了。

我们是1998年结婚的,婚后各自住集体宿舍。他是职员,住四人间。我是普工,住八人间。当时大家工资都不高,几乎无人在外租房,唯一的希望是住上厂里的“夫妻房”。“夫妻房”非常有限,只能等搬走一家,另一对夫妻才能按职位资历排队入住。

结婚三个月后,我们如愿分到了“夫妻房”。这是当时德昌公司对双职工的福利,一般公司没有。领到钥匙那天,我兴奋得要飞起来,早早下班去打扫卫生。“夫妻房”在公司对面,共八层,六楼以下为员工宿舍,七、八两层为“夫妻房”。每层有二十几个房间,每间房隔成两小间,住两对夫妻,共用一个过道和洗手间。我们的房号为806,住外边半间,从门口望出去,是长长的走廊。半间房实在太小,一张一米二的床就快把房间填满了。床的上方吊着一个衣柜,床底边摆一张小条桌,余下的地方两个人一站便紧巴巴的。

那时生活很简单,平时在食堂吃饭,周末自己开小灶。我们买了锅灶和小电视机,电炒锅只能放在走廊拐角,里边一家人进出或者走廊上的人经过,可以清楚地看到锅里的食物和汗流浃背的“伙夫”。长长的走廊上,一个个男人挥汗如雨,尽情展示厨艺,乐此不疲。先生打趣说,德昌男人下厨是光荣传统。

两家共用一个洗手间很不方便,为了不那么尴尬,我每天早睡早起,和里间的人错时使用。洗漱时大家尽量不碰面,倒也相安无事。到了深夜,大家各说各的悄悄话,各干各的活,也不觉得别扭。现在回想起来,那被我们谑称“婚房”的半间小屋,倒也挺温馨的,那些蜗居的日子也蛮有滋味的。1997年作者在德昌电机厂门口

 

怀上儿子后,我们每天上午在食堂二楼包餐吃饭,晚上先生做饭。八楼太高,妊娠期间我上楼成了大问题。每次到三楼,我便从北梯走到南梯,再从南梯上到五楼,然后又从五楼南梯走到北梯继续上楼。如此几番,摇摇晃晃总算回到八楼小家。那时手机尚属奢侈品,我们买不起,先生每晚拿着电视摇控器和我腹中的胎儿“通话”,喜形于色。

儿子在腹中一天天长大,我身体的负担逐渐加重,对周围环境的越发敏感。妊娠近八个月时,宿舍楼道通刷了一层油漆,因常在走廊散步,且夏天皮肤外露容易过敏,我全身奇痒无比,去了好几次沙井人民医院查不出病因,为了不影响胎儿健康,医生竟给我开些补钙的药。身体痒起来时,简直生不如死,我许多部位被抓伤了,胳膊、腿上满是血痕,幸好还有一张完好的脸。先生非常心疼,恨不得替我承受,有天晚上竟抱着我的头痛哭起来,边哭边问要个孩子为何如此艰难?

租在城中村

先生是个急性子,不忍我受罪,有一天从医院回来就吵着去看房子。他在上寮租下一套三房两厅的大房子,月租一千元,催着我连夜搬了过去。

房东是本地人,一大家人住一楼,专门雇有做饭阿姨。我们住二楼,一千元的房租在当时是比较贵的,何况我们本不用租那么大的房子。但情急之下,先生顾不得多想,只希望我尽快逃离那痛不欲生的地方。

租好房后,公婆提前从老家赶来深圳,准备照顾我坐月子。公婆住的房间向阳,连着厨房。我们住在对面一间,另外的大房间放东西。窗外楼房林立,除了房子还是房子。婆婆啥也不让我干,每天烧半桶开水,水里放些家里带的茶叶,凉后让我洗身子。婆婆说那是家里的土办法,每天洗一次身体不会痒。那还真管用的,洗过七八次,我的身体便不再奇痒。

先生每天骑单车上班,得经过107国道上寮村旁的地下通道。住上寮距上班的地方稍远了些,但比住八楼夫妻房舒服。那房子空间大,不用爬高楼,随时可以去旁边球场散步,晚上看年轻人打球。在村子里,人们的生活节奏看上去比较慢。我们住着舒适而踏实,但那毕竟是租来的房子,对家的渴望反倒变得更强烈了。

一个月后儿子出生,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天天围着小家伙转。我的身体已痊愈。无病一身轻,这得益于婆婆的精心照顾,内心充满感激。巧的是,楼下的房东也添了孙子,那孩子比我们的儿子早三天出生,奶水不够吃。有一天,房东女主人给我一个红包,说要讨些奶水,我执意不收,她说是当地的习俗,不收红包会断了我的奶水,我只好收下。

在上寮居住的日子,公婆每天忙里忙外。公公每天去上寮市场买菜,用黄酒煮鸡给我吃。一开始我吃不惯,后来竟吃上了瘾。婆婆每天收拾家里,帮忙照顾孩子。月子里,儿子拉屎拉尿,我只需喊一声“阿妈”,她便第一时间过来清理,两个月里没让我碰一滴冷水。

坐完月子后,我整个人胖得不成样子,婆婆却明显瘦了。我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

远离娘家,有时我会想念家乡的亲人,但公婆无微不至的照顾却温暖着我。先生不在时,我和婆婆之间因语言不通很少交流。婆婆只知道毛巾叫手帕,帮我拿东西时常张冠李戴。我要剪刀,她却拿来毛巾,我要毛巾,她又拿些别的东西给我,令人哭笑不得。

日子在忙碌与欢乐中度过,我们心头却又时常掠过几丝不安。儿子出生前,我们俩的存款不足八千元。因在这之前的两年,回了两次陕西老家,花费不少。1997年第一次带先生回陕西,与哥嫂们见面,第二年母亲辞世三周年,我回家祭奠。后来儿子出生,我们又花去三千多元,房租、水电费、生活费等,每月至少三千元。我休产假时没收入,一家人的生活就靠先生不到三千元工资,入不敷出。

P座家属房

儿子两个月大时,我们分到了公司新建的家属房。

家属房是公司斜对面新建的一个小区房,位于沙井东环路和庄村路交叉路口,公司称之为P座。P座共有两个单元,每单元五层,每层十个房间。一号房三十三平米,二至七号房均为三十平米,八号房四十八平米,九号房两室一厅六十五平米,十号房三室一厅九十平米。主管级别的职员可以住九号或十号房。我们住八号房,虽是一室一厅,在单房里倒是最大的,房号为408,东西桩基,门口朝东,阳台向西,阳台下便是东环路。

申请家属房和“夫妻房”一样,必须是双职工,得排队轮候。我们住上家属房很幸运,一家人兴奋不已。产后两个多月,我去看房子。房内一切都是新的,墙面洁白,客厅连着厨房,厨房外便是阳台。内室里有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不大的衣柜。洗手间在房间内,客厅里有一张椭圆形大饭桌和一张床。一切已布置妥当,可拎包入住。

房子通风一段时间后,我们便搬进了家属房,一住就是七年。

我们平时工作不算太忙,但也没有特别清闲的日子,不像学校有寒假和暑假。那时候在德昌厂,一年中最长的假期是春节,每年年三十上午放假,年初四上班。

一晃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公司里民工子女越来越多,为了解决孩子们入学,小院一楼开办了幼儿园。幼儿园的名称充满童趣,叫“星晨幼儿园”。儿子上幼儿园非常方便,对环境很熟悉,第一天去都没哭一声。不用出院门,婆婆便可以接送孙子,我们很放心。

2002年作者与德昌厂工友(右一为作者)

 

生活特别宁静安详,没有供房压力,日子轻松自在。一晃几年过去,儿子去了上南学校上学,由先生接送。婆婆一个人在家,邻家的老人又回老家了,她突然觉得很不习惯,便想着也回老家。更重要的是,她老想着一手培育的果树,我们只好答应她回老家。

一线员工在德昌厂上班其实挺累的,儿子周岁时,我开始参加自学考试,希望早一天离开目前的工作岗位,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那几年,我把别人逛街、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每天晚上去公司图书室学习,周末也泡在图书室里,日子简单而充实。后来先生也参加了自考。他每次考四科都全过,而我每次只敢报两科,拼尽全力有时才通过一科。

2007年年底,我们搬到德昌另一栋家属楼,那里全是单职员工宿舍。我们搬过去,就是为我离开公司做准备的,因为我一旦离开了公司,丈夫成了“单职”,就没资格住408房了。

“单职”宿舍

换了个地方,邻居仍全是同事,儿子仍有许多小伙伴,只是这单职宿舍不再是小区式管理。我们的房号为6016,一房一厅,离儿子的学校也比较近,比原来的408房稍小些。儿子住里间,我们住厅里,还新买了衣柜、书桌和儿子的小床。

德昌南门对面有一条步行街。步行街东邻东环路,不长,一千来米,却非常热闹。街两边有糖水店、粉面店、服饰店,烧烤店等,每个小店的生意都非常红火,琳琅满目的货物,川流不息的人群,令人眼花缭乱。顾客主要是德昌员工,青一色工服,昼夜人流如织,场面颇为壮观。

与步行街一墙之隔的是一座新建的星级酒店,名号也挺霸气:金至尊大酒店。豪华气派的金至尊大酒店矗立在工厂与宿舍楼中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倒也令人感受到了深圳的贫富悬殊和阶层差别。出入酒店的人非富即贵,常客多为德昌的港籍员工。大陆员工很少专门自掏腰包去酒店的,除非年底部门聚餐。

我平时上下班都要经过步行街和酒店门口。我常想,能去金至尊酒店吃一顿饭真是了不起的事情。站在德昌门前的人行天桥上,望着“金至尊”,我总是想,有朝一日,全家人也要去“金至尊大酒店”吃一顿大餐,让儿子见见世面。

2008年,我离开德昌。终于再也不用去工厂上班了,觉得很解脱。每天买菜、做饭,其余时间自由打理。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QQ空间可以发表文章,甚是惊喜。从那时起,我便与文字结下不解之缘。我白天写作,晚上与家人散步或辅导儿子学习。我的第一篇文章是一首诗:《思念如我》。文章下边评论不少,我很受鼓舞。后来我又写了《故乡的眷恋》《怀念母亲》《生活随笔》《幸福是一种感觉》等。电脑桌放在床尾,床有些高,人坐在床边打字很不舒服,心里却无比愉悦,毕竟没了工作上的压力,每天可以对着电脑打磨文字。

几经波折后,2009年九月,我如愿就职于华南学校。学校离家有些远,我便把儿子接来学校住。我住五楼教工宿舍,儿子住学生宿舍,一家三口人三张床,各居其所。每个周末,我和儿子回一次6016的家,先生把我们母子俩当客人招待,做我们喜欢吃的饭菜。

为方便我和儿子,2010年春节后,我们搬到了学校对面的骏苑小区。遗憾的是,在离开那个生活了十多年的生活区时,一家人竟没专门去“金至尊”吃一顿。

看  房

在骏苑小区,我租住的502为两室一厅,六十多平米。小区全是低层,502房位于楼顶,环境不错,且去学校近,仅隔一条马路,只是先生上班远了些。房东是潮汕人,老板娘看上去比我年轻,却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在502,空间相对大了些,住得也挺舒服,日子平淡而充实。尽管如此,我心中从未断过买房的念头。

2003年后,沙井陆续建起了一些小区,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最著名的便是“丽莎花都”,房价每平米不到三千元。人们的购房意识却不强,很多房子长时间卖不出去。德昌公司对部分职员买房有补助政策,一定职级的职员在“丽莎花都”买房,公司最高预垫十万元首付。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有资格享受公司的这个福利,有些心动,也谈论过此事,却不敢多想。以我们当时的收入,即使公司垫资十万元首付,也觉得买房比登天还难,因为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又不是很稳定。2005年,先生的兄长筹款做生意,我们把家里仅有的几万存款拿出来帮他,买房似乎更加遥不可及了。

2010年前后,沙井新建了不少村委统建楼,虽不是商品房,但都是花园式小区,价格四五千元左右,身边买房的人越来越多,有学校的同事,也有先生公司的同事。每当我听说谁买房了,心里就会难受,想买房的想法便像火一样在心中燃烧。远离故土,身处他乡,我无比渴望在深圳有自己的房子。可是,在买房这件事上,先生犟的十头牛都拉不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房子成了我们之间争吵的导火线,每当谈起看房的事,总少不了一场争吵。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架成了家常便饭。或许他真是穷怕了,总是说“等钱攒够了再买”。我明白先生的心思,他清楚我们的斤两,也清楚自己的家庭状况。可我总是想,在农村,谁家建房子不是东拼西凑?有多少攒够钱才建房的?何况房价水涨船高,等攒够了钱,黄花菜都凉了。

在我一次次的软磨硬泡下,先生终于答应去看房。

那时房价已经上涨,但还不算太高,在我们可以承受范围内。我们先后去了“盛芳园”“学府花园”“星河名苑”“濠景城”等小区。待我们去询问时,这些小区的房子已基本售完,剩下的是边边角角的小户型,或者是四房的大户型,而且要一次性缴清房款。对于凑首付都困难的我们来说,简直“无理”。即便有合意的房子,我们也只能灰溜溜离开,心中充满遗憾,恨不得天上掉一坨金子砸在自己头上。

屡屡受挫,我们又免不了争吵一番。先生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冷战一段时间后,不再跟我讨论买房的事。但是,买房这根火苗并未在我内心熄灭,它随时会燃起熊熊烈火。

一段时间后,据说“濠景城”不错,我又拉着他去看房。当时,二期“濠景时代”正在建设,过一两年可建好。很惊喜,这正合我们的意,因为一两年里我们可以筹房款。第二天,我们再次兴冲冲去“濠景时代”,才得知那里建的是公寓房,没小区,不适宜家庭居住。我们心中的火苗再次被浇灭,虽觉遗憾,但想到钱还揣在兜里,心里又踏实了一些。

一个周末,我们去沙井华润万家逛超市,在超市门口接到不少售楼传单,其中一个叫“怡安花园”的宣传单引起了我们的兴趣,第二天便去看房了。这是沙二村委的统建楼,四栋八个单元,有六七百住户。售楼小妹热情地接待了我们,先带我们去八楼看,三房两厅,一百三十平米,门口有入户花园,我觉得户型不错,意外的是,一直不愿看房的先生也觉得不错。我本还想去看看别的户型,他却不肯了。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个户型,当即决定买下。

筹首付

我给陕西老家的亲人打电话,他们建议买第九层。当天须交两万元订金,售楼处两位工作人员送我们回家取钱。拿出存折的那一刻,先生突然犹豫了。他说:“我们会不会太仓促了?要不要再考虑一下?”这家伙,到这节骨眼上了,居然想打退堂鼓。这时我可不管了,从他手上抢过存折,便领着售楼处的工作人员去银行取出现金交了订金。

事情总算定了下来。真没想到,买房这样的大事,居然就在那普通的一天定下来了。

接下来一个星期,我们一直奔波在借钱的路上。能想到的亲戚都借了,不该借的也开了口,但仍凑不够首付。山穷水尽已无路,每日倍受煎熬。两万元订金已交,我们无路可退,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

将近三十万的首付,在当时,我们真是难以企及。结婚十年,我们没多少积蓄,若不买房日子还能将就。那些年里,我们帮衬家里比较多,无论先生家里有什么事,一个电话,我们都会尽心尽力,从没让他们失望。陕西老家的哥哥生活也很紧巴,孩子们正在读书,正是用钱的时候。大姐把家里准备建房的几万元拿出来支援我们,二姐也给了我们很多资助。最后,先生还向他那边的亲人开了口,希望兄弟姐妹们帮忙贷款,我们会及时还上。但是,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无力相助,拿不出一分钱,也没能力帮我们贷款。后来先生给一位高中同学打电话,结果也石沉大海。

订房的欢喜瞬间被首付抹掉了。筹不到钱,我们的争吵一天比一天多。我埋怨他平时尽心尽力帮助家人,当我们需要钱的时候却没人能帮上忙。我不是小气的人,只是我们当时委实困难。为了凑够首付,我们寝食难安,给谁开口都觉得千难万难。我更加体会到了父亲曾经的不易,他时常为我的学费四处借钱。

至今我仍记得,交首付的头天晚上,先生说:“如果明天再借不到最后一万元,我的头发就全白了。”昏暗的灯光里,他神色凝重,说完还长长叹了一口气。烟灰缸里的烟头越堆越高,我们四目相对,然后久久沉默。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真想大哭一场。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感,像洪水一样漫过我的脑门。

到了半夜,实在没办法了,我又打电话向二姐求助。其实二姐已尽全力帮过我们了,也知道我们的难处。最后,她答应帮我们再想想办法。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出来。

我不知道二姐从哪里弄到了一万元钱,第二天,我们如期交清首付,领到了钥匙,压在心中的石头终于搬开了。经历了人生最艰难最灰暗的时光,按手印时,我百感交集,所有在深圳租房的悲喜,顷刻时从我模糊的眼前晃过。

装  修

房子定下来了,心也定下来了,需五年缴清所有房款,月供六千多元,压力很大。摆在眼前的仍是毛坯房,但我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欢喜,一到周末就去房子里看。那时的感觉,真是几分欢喜几分愁,但总的来说,还是欢喜多一些,只要工作稳定,月供也不是很大问题,至于装修,晚一年也没关系。

非常不巧的是,那年秋,婆婆因摔倒而卧床不起。家里没有人照顾,她只能去妹妹家休养。无论经济多么紧张,供房的压力多大,婆婆治病的钱我们首先得准备着,不能让妹妹受累又花钱。

 

作者居住的小区一角

随着婆婆病情一日日好转,最困难的时候终于过去了。2011春节后,我们忙开了,跑了好多家装修公司,最后决定自己买材料,请先生村里的坤松哥来装修。坤松哥在深圳搞装修多年,经验丰富,人工费还可以稍微缓缓。

六月初开始装修,每隔一两天,下班后我们就去看看进展情况,看了心里才踏实。走水电,铺地砖,每完成一项我都感到无比兴奋。几乎所有的装修材料都是我们亲自去买的。对于房子,我都有些强迫症了,生怕先生买的东西不合心意。地砖、木材、灶具等,我自己选颜色,每种材料跑好几家,货比三家才下手买。

暑假期间,我每天从502赶往怡安花园看施工进展。我没有一点装修经验,每天每栋楼一层一层看,比较各家的装修风格。无论走到哪家,主人都非常热情,毫无保留地向我介绍自家的装修理念。水电、地砖完工后,木工进场。坤松哥为我们请的是做了几十年的老师傅,除了饭桌、沙发、厨具,其余的鞋柜、衣柜、榻榻米、书柜、书桌全是木工师傅打造的。这也是我们跟着沙井本地人学的。本地人实在,讲究结实耐用,更重要的是做的木工镶嵌在墙里,防止蟑螂进入。

装修的日子,每一天都充满希望,每一天也为钱发愁。我们俩人都爱面子,总觉得大家生活都不容易,不肯轻易向别人借钱。后来,陕西老家三哥三嫂多次打电话,说手头宽裕了,我们才接受帮助。

有一天,我们在“幸福居”看卫浴,好友珺子和飞建夫妇打电话过来,主动提出帮助我们。先生让我婉拒了,他说我们在深圳这么久,不想让我的同学知道我们的窘境。真是死爱面子活受罪,在现实面前,我们又都败给了面子。第二天,实在急需一笔钱,我又不得不打电话过去求助。唉!在困境面前,有时候面子真没那么重要,况且老同学是真心实意帮我们。

虽然经济比较紧张,但我们隔三差五仍会请装修师傅们吃饭。他们是先生的家乡人,大家聚聚可以加深情感,当然也希望他们把活做好。待房子装修结束后,我们想办法及时付了工钱,大家都在外谋生活,都不容易,无论如何也不能拖欠工钱。

安  居

2011年11月,我们住进了梦寐以求的新房。入住前一天,先生的兄弟姐妹们从梅州老家赶来,我的侄子哲哲也从惠州过来庆贺我们乔迁新居。在家人的指导下,按照看好的时辰入房开灶火。我们只请了最为亲近的人,中午去客家王摆了两桌。从此,在深圳,我们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开始了安定的生活。

生活是安定了,但供房的几年里,外人未必清楚我们是怎么过来的。婆婆卧病在床几年,长期住在妹妹家,必须在经济上给予帮助。深圳不比农村老家,房前屋后可以种菜,没钱也可以过日子。生活在深圳,每天打开门都得花钱。为了应急周转资金,先生办了一张平安银行的信用卡,月月拆东墙补西墙,哪个地方急用钱,就补那个窟隆。这些年来,真是苦了他,常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用。每当让他添件衣服,他总跟我急,他对自己的花销,简直到了苛刻的地步。一件夹克穿了十年仍不肯脱身,裤子穿到发白还不肯去买。他总是说:“比我们村里的人穿得好多了。”想想真是无言以言,我和儿子也拿他没办法。但对于我,想买衣服什么时,他却很大方,令人眼眶湿润。

作者陈素云近照

公婆年岁已高,我们时常提心吊胆过日子,担心老人家身体状况。婆婆在床上瘫痪了几年,后来还是走了。她曾经最大的心愿就是来深圳我们的新房看看,却没能等到这一天。没有把婆婆接来深圳照顾,一直是我内心的遗憾,可在当时,房子月供像山一样压在身上,现实不允许我丢掉工作。

2015房款全部缴清后,我们一家三口去“金至尊大酒店”好好吃了一顿,还住了一个晚上。

在深圳这座每天都在创造奇迹的城市里,我们今天所拥有的一切,几乎微不足道。但一路走来,它又是如此来之不易。此刻,我坐在明亮的窗前,坐在属于自己的家里,看着这每一面墙,每一块砖头,似乎都可以讲上三天三夜。因为,它们是我们一分一分挣来的,既浸透着血汗,也满含着热泪。

陈素云,笔名媚子,祖籍陕西周至,深圳市作协会员。当过流水线工人、公司文员,现为深圳市某校初中语文教师。出版散文集《故乡云》,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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