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夏天
◎高亚平
一
天空蓝得好像刚用水洗过一样，没有一丝沉渣。河滩的风似顽皮的孩子，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着。夏日正午的阳光亮得晃眼。大地滚烫，河滩滚烫，就连踩在脚下的沙石也是滚烫的。但小龙不怕。6岁的李小龙，头戴用柳条编成的遮阳帽，手提着竹篮，半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在河滩上搜寻着石竹花。他的脸上挂着汗珠，头上的柳条帽虽然叶子还是碧绿的，但被阳光炙烤过后，已全然如受伤的鸟儿耷拉的翅膀，软塌塌地垂挂下来。石竹花开在河滩上，这儿一丛，那儿一丛，有一尺多高，灰绿色的有节的枝干上，长着窄窄的竹形小叶子，枝头则开着红的粉的彩色的花，艳丽极了，也好看极了。小龙欢快地采集着，小小的心里，装满了喜悦。
小龙的家在秦岭北麓山脚下的一个小山村里，村庄名叫清水村，他的父母亲都在遥远的广州打工，平日里，他和爷爷奶奶生活。广州在哪里，他不清楚，只是听爸妈说在南方，那里很远很远，距他生活的小村庄要两千多公里，坐汽车需要两天两夜，坐火车的话，也需要一天一夜。两千多公里有多远，小龙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但小龙想，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去广州看看，看看爸妈打工的地方。在城市里，像小龙这样大的孩子，要么上幼儿园，要么已背着书包上小学了。但农村的孩子没有这个条件，6岁的小龙还散养着，他每天像一匹没有戴笼头的小马驹，和小伙伴们在村里村外疯跑，瞎闹。春天去田野里放风筝，爬树，挖野菜；夏天去清水河里捉鱼摸蟹，游泳；秋天到菜园中偷瓜，到田坎边摘柿子，柿子红艳艳的，高挂枝头，摘下来不吃，看看都让人觉得舒畅。至于冬天，就更有趣味了，下雪了，河面结冰，去河面上溜冰，小伙伴们比谁溜得远，尽管免不了跌倒，摔个四仰八叉，或者狗啃地，但伙伴们谁也不在乎。欢呼声伴着笑声，一如夏日河水中的涟漪，一波一波地荡向村庄。还有领着狗撵野兔，兔子似风，狗似箭，在旷野上追逐，跑过处，腾起一片雪雾。狗往往是无功而返，但也可得到半块饼子的奖赏。狗叼了饼子，跑到一边，边摇着尾巴，边欢快地吞吃，不时地还回过头，冲它的主人看看，一副讨好的样子。那些已是过去的事情了，小龙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就像爷爷奶奶要经管他们的三亩猕猴桃园，翻地，剪枝，打药，除草，疏果，摘果，在村边的路口摆摊售卖……小龙要采集石竹花，石竹花晒干了，是上好的药材，可以到十五里外集贤镇上的药材收购站去卖，换很多钱。小龙需要钱，最少需要500元钱。这笔钱，虽说不多，但对小龙来讲，可是一个大数目了。
看看竹篮，经过一个上午的采集，竹篮中的石竹花已快冒尖了。小龙抬起头，抹一把额头的汗，准备去清水河里洗一把脸。什么东西从他的脚面上倏的一下窜过去了，他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一只蜥蜴，那小东西跑到距他七八步外，还扭过头冲着他看，圆圆的金黄的小眼睛一转一转的。小龙忽然有点来气，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准备砸向蜥蜴。可就在他抬起身子来时，那蜥蜴已跑得没有了踪影。不见了蜥蜴，小龙远远地却看见村边的路上，有一个黑点向河滩移动。小龙知道，那准是爷爷来唤他回家吃午饭了。爷爷今年60岁了，不显老，身体还很硬朗，牙口也好，囫囵一颗核桃，爷爷放到嘴里，“咔吧——”一声就咬开了。他现在还提得动锨，翻得动地。近了，更近了，果然是爷爷，已经能听到爷爷呼唤他的声音了。小龙忽然想吓唬一下爷爷，他提了竹篮，飞快地躲进附近的小树林，任爷爷怎么叫他，他也不应声。直到爷爷在小树林前驻足，一脸疑惑，自言自语地说：“这小崽娃子，又跑到哪里去了？”他才像一只小豹子似的，忽的从躲藏的树丛背后冲出，吓了爷爷一个冷不防。爷爷和小龙就笑作了一团。
爷爷替小龙提着竹篮，爷孙俩并排往村里走去，坑洼不平的小路上，便晃动着两个矮矮的一短一长的影子。那影子淡得不仔细看，都分辨不出来。在路上，爷爷又问起了小龙这个老话题，采药材干啥。小龙像以往一样，依旧抿着嘴，一言不发。问得紧了，小龙干脆一句：“这是秘密，到时候爷爷就知道了！”弄得爷爷更成了一个闷葫芦。
很快，小龙和爷爷就到了村口。这是一个只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山村，村中街道曲里拐弯，人家依河而建，石头砌的院墙，有楼房，有瓦房，房前屋后和河边，则是许多的高杨大柳，密匝匝地笼罩了村庄。村庄便像笼在一片绿色的云里。村里很安静，除了聒耳的蝉声，和偶尔的一两声狗叫，好像再没有别的声音。小龙的家在村庄的南头，紧挨着大山，是三间大瓦房和两间厦房。厦房一间做了灶房，一间做了杂物间，放一些柴火、农具什么的。大瓦房西边的一间爸妈住，中间一间做了厅堂，他和爷爷奶奶住在东面那间房子里。小龙和爷爷从东北角入村，眼看着拐过一个弯，就到自己家了，在拐弯处却碰到了石头的妈妈。石头的妈妈看见小龙和爷爷，亲热地打招呼：“小龙，又挖药材去啦？真勤快！”小龙头一拧，噘着嘴，默默地从石头妈身边走过。爷爷见状，向石头妈点着头，嗔怪地说：“这孩子！越长越没有礼数，婶婶问你话呢，你都不吭声！”石头妈讪笑着，露出一脸的狐疑。
二
也难怪小龙不理石头妈，都半年多了吧，小龙总不能忘记那件事。尽管石头还是他的好朋友，整天和他在一起疯玩，但他还是生石头妈的气。
奶奶已把饭做好了，是椒叶清汤面，已摆放在了小饭桌上，而小饭桌就蹲踞在院中的核桃树下。核桃树很大，枝叶浓密，几乎覆盖了院中的东北角。核桃树下就筛出一片大大的阴凉。好在院子宽敞，其它地方还是阳光灿烂，光明一片。小龙小心翼翼地把竹篮中的石竹花取出，摊晒到一张铺开的芦席上，一任阳光曝晒，这才走到小饭桌边，坐下吃饭。奶奶怜爱地说：“看把俺娃热成啥了，快坐下歇歇，吃饭！”小龙就端了碗，手也顾不上洗，狼吞虎咽地吃开了。奶奶做的清汤面真好吃，小龙呼噜呼噜地吃了两大碗，这才放下碗，出门去找石头玩了。小龙来到石头家院墙外，连学了三声布谷鸟叫，石头便像一只小狗一样，无声地来到了他的身边。石头拉小龙去他家玩，小龙不愿意。石头好生奇怪，从今年正月开始，小龙就不愿到他家玩了，这到底是咋啦？但石头也没有再多想，他们便牵了手，跑出村外，到清水河里游泳去了。游完泳，还可以顺便在河里捉鱼捉螃蟹，晚上回家让奶奶给油炸了吃。
其实，小龙错怪石头妈妈了。她也是好心，还不是想让小龙妈多挣点钱。更何况，是家门口的轻松钱呢！
事情还得从去年腊月说起。一进入腊月，小龙就欢实得像一匹小马驹，一边逢人便说，过年了，爸爸妈妈要从南方回来了，一边一天八遍地往村口跑，巴望着能早点看见爸妈。直到腊月二十八，小龙的爸妈才坐着蹦蹦车，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了村口。看见爸妈的那一刻，原本想好了，要去上前搂抱一下他们的小龙，却是痴呆了一般，傻傻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年不见，小龙太想爸妈了，他做梦都在想，想得几乎把爸妈的模样都忘记了。看见小龙这样，爸妈一边叫着小龙，一边跑过来。尤其是妈妈，一搂住小龙，眼泪就下来了。妈妈热热的眼泪打在小龙的脸上，弄得小龙也湿了眼。哭过一阵，又笑过一阵，他们这才相携着，往家里走去。路上，爸妈不断地和村人打着招呼，小龙的脸则笑成了一朵花。爸妈给小龙带回来许多好吃的好玩的。小龙简直乐坏了。他也不找石头玩了，整天厮跟在爸妈的身后，像个跟屁虫，又像个小护卫，不离爸妈左右。他缠着爸妈给他讲故事，讲外面的新鲜事。每每这时，爸妈总是很温和地说：“你快快长吧，等你长大了，到外面看看，就什么都知道了。”小龙爸妈都是老实人，他们嘴笨，只会干活，都不善于表达。
快乐的日子总是易过，腊月二十九，年三十，初一吃过饺子，不觉就到了正月初二。按照往年的惯例，这一天，小龙和爸妈一定会穿着簇新的衣服，提上礼品，去姥姥家。小龙的姥姥家在邻村，名叫柳林湾，不远，走路也就一个多小时的样子。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石头妈来了，她把小龙妈拉到一边，嘀嘀咕咕了一通，最后说：“说好了，那就明天一起去。”石头妈就告辞了，临走，还不忘对小龙说一句：“小龙，明天到我家找石头玩！”等石头妈走后，小龙问妈妈：“明天你们干什么去？”妈妈摸着小龙的头，笑了笑说：“大人们的事，小孩子莫操心！”小龙就再没有言语，随爸妈一起去姥姥家了。在姥姥家做客，一直到天黑，他们一家才酒足饭饱，摸黑回家。
一夜好梦，可小龙第二天一睁眼，妈妈不见了，他问爷爷奶奶，问爸爸，都说妈妈进城去了。原来，城里过年期间举办灯会，每天灯会散后，需要人打扫卫生，捡废纸屑，捡烟头什么的，春节期间人手紧张，便到农村来招募临时清洁人员，听说一天管吃管住，给150元钱，在石头妈的撺掇下，小龙妈几个人，就一同进了城。小龙听了，几乎快哭出来。他没有办法，只好天天和石头在村口等，一心盼望着妈妈快点打扫完卫生，早点回家。一直到正月初五上午，妈妈她们几个人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村里。一回到家，妈妈就是一通好睡，直到吃晚饭时，才被奶奶叫醒。小龙赶紧去给妈妈端洗脸水，待妈妈洗完脸后，又守在饭桌旁，看妈妈吃饭。妈妈是真饿了，她吃得那个香哟，把小龙的眼睛都看直了。小龙一刻也不愿离开妈妈了，等妈妈吃完饭后，他缠着妈妈问东问西，一直到深夜眼皮开始打架，才迷迷糊糊地被妈妈抱进奶奶的房间。初六拂晓，小龙还在睡梦中，小龙的爸妈就踏上返回广州的路了，他们假期到了，该上班了。小龙起床，看见床头有好多好吃的，再一看，家中不见了爸妈，一问奶奶，得知爸妈已返回南方打工去了。他一口气跑到村外，可哪里还有爸妈的影子。
村外只有冷凝的土地和凛冽的风。小龙在风中站了很久，一任眼泪无声地流。
三
从爸妈离开村庄的那一刻开始，小龙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似的，他的心中有了自己的计划。从当年的初夏起，小龙不再贪玩了，只要天晴，他每天都往河滩跑，他拼命地采集石竹花，然后拿回家中晒干，再收藏起来。爷爷奶奶不知小龙要做啥，也不拦他，却常常念叨，这孩子是不是魔怔了。但小龙不管。夏天好漫长呀！夏天有长长的流水，有茂盛的庄稼地，有滚烫的河滩，有蓝天，有白云，还有寂寞，一个人在河滩上寻寻觅觅的寂寞。这些，小龙都深切地感受到了。夏天也有思念，对在远方打工的爸妈的思念，这思念如河滩上的荒草，在他的心里疯长，让他异常难过。他已有半年没见到爸妈了，尽管爸妈有时给他打一个电话，或者邮寄来东西，但抵不住他对爸妈的想念。有时，想念得狠了，小龙都开始恼恨夏天了，夏天为什么这样漫长呢！他盼着夏天早早过去，盼着秋天早早过去，这样，进入冬天，到了春节，他就能见到爸妈了。
夏天来了，又走了。转眼，就到了秋天。小龙已积攒下四五麻袋干石竹花。堂屋中充满了一种很好闻的草药香。一个上好的秋天的上午，小龙央求爷爷把这些干石竹花装到一辆架子车上，爷爷拉着，他跟在爷爷旁边，一同向镇上走去。
镇在他们村庄的北面，叫集贤镇，距他们村庄有十五里地。小龙和爷爷走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他就走不动了。爷爷停下车，让他爬到架子车上，爷爷嘱咐他坐稳了，便拉着车，继续向镇上行进。大约11点的光景，他们终于到了镇上。爷孙俩顾不上休息，直接来到了镇药材收购站。爷爷把四五麻袋药材卸下来，送到站里磅秤前。药材站工作人员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叔叔，他不忙过磅，而是打开每一个口袋，逐个看去，有时还用手捏出一两根石竹花，捏碎了，放到鼻子前闻闻，并自言自语地说：“不错！好东西！”然后，才过磅。在过磅期间，那位面目和善的叔叔，还问小龙：“这些都是你采的吗？”
小龙紧闭了嘴，不说话。倒是爷爷替他回答了。爷爷自豪地说：“是我孙子采的。”
叔叔冲小龙笑着说：“真不简单！”
小龙便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
过完磅，叔叔和爷爷一同把这些药材从麻袋中倒出，倒入一个很大的药材库里。爷爷叠好了麻袋，随叔叔到柜台前算账，爷爷便得到了一沓红红绿绿的票子。爷爷把钱装了，向工作人员道过谢，便拉着小龙出了药材收购站的大门。爷孙俩拉着架子车在镇子上转了一会儿，在一家牛羊肉泡馍馆前停下来。爷孙俩进了馆子，一人美美地咥了一碗羊肉泡馍。付过钱后，爷爷便用车拉了小龙，哼着秦腔回家。临离开镇子时，爷爷还不忘给奶奶买了10个油糕，用纸包了，用塑料袋装了，挂在车辕上。他们是半下午时进的村，回到家后，爷爷对小龙说：“我先替你把钱存上，等你要用的时候，再给你！”小龙点了点头。
从那一刻开始，小龙好像吃了蜜糖，干啥心里都是甜丝丝的。他更加热切地盼望过年了，盼望爸妈回家了。
四
秋天过去了，转眼就是冬天，腊月二十八，小龙的爸妈又候鸟似的回到了清水村。小龙高兴坏了。又到了新年的正月初二，石头的妈妈又来到小龙家，她们又开始嘀嘀咕咕。小龙突然来到妈妈面前，变戏法似的把手伸到妈妈面前说：“妈妈，你今年别进城去了，我有钱，我给你发工资！”
妈妈愣了一下，便一把将小龙揽进怀里，轻声说：“放心，妈妈今年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陪你！”
小龙瞬间眼睛潮湿，有些哽咽。他觉得，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非常的遥远，遥远得简直像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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